第一章

清晨，孔明走在通往武侯祠的大街上，一阵风吹来，摇动了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冠，随着树叶的沙沙响声，一片片金黄色的枯叶在半空最后一次展现她们曼妙的身姿，飘飘荡荡的落下，最后安安静静的像躺在母亲的怀里，亲吻着大地。离开成都整整十年，重返后觉得唯一没变的就是人行道上的老梧桐。

    

1978年秋，孔明跨出了监狱大门，离开了农场。这是意料中的事，因为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恶毒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同志。1976年10月旗手倒了，孔明的案子重审、平反、出狱的机会就来了，一年半后，S省法院宣布孔明“无罪释放”，公安厅开了个省直系统的平反大会。轮到他发言时，谁都以为他会和前几个一样，热泪盈眶的千恩万谢然后再来几句口号式的豪言壮语。谁知道他只说了一句：“我庆幸能活着出来，走在了有阳光的路上，可惜有很多人死在了没有阳光的地方。”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像被速冻一样凝住，主席台后的领导立马黑了脸，主持会议的负责人尴尬的宣布“平反大会到此结束。”

   文物局负责孔明的政策落实工作，人事科科长亲自找他谈话。他对科长说：“我就二个要求，一回武侯祠工作，十年前我是从那儿被抓的，现在得回到那儿去。二分配间宿舍。”

   科长的人想了想说：“我和上面汇报下吧。”

  孔明声音不高语气却冷冷的说道：“不给宿舍，我就住到你家去。”

科长瞪大着眼睛半张着嘴巴，看怪物似的看着孔明：“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别忘了，我刚从大牢里出来。”孔明戏谑的看着目瞪口呆的科长说到。出身书香门第的孔明原本最是温文尔雅，对人说话从来不会咄咄逼人，可一场连一场的运动和十年的牢狱生活生生把孔明逼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讨厌的刻薄、计较的人，尤其是看到这些穿着制服打着官腔相互揭发，今天拥护这个明天打倒那个的运动积极分子，十年的屈辱好像要从每一个毛孔喷出来。

  文物管理局的局长姓水，也是在WG中受到冲击，被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是个专家型领导，以前就知道武侯祠有个叫孔明的研究员专业造诣不凡，听了人事科长的汇报把孔明叫了去：“小孔啊，你先休息段时间，四处走走散散心，等你回来工作、房子一定给你解决好。”

“好，谢谢局长，我等着。”

 孔明先到了南京找着他大哥，他大哥幸好离他远，人又老实本分，平时少言寡语，所以没收到什么牵连，还做着他的小科长。又回了趟老家山东找到小弟，小弟受他牵连，中学毕业被发配回原籍务农，孔明和他长谈了二夜，鼓励他重新拿起书本参加高考。这样兜兜转转一个多月过去了，等他回到成都，局长果然给他安排好了工作和住宿。

“小孔啊，现在拨乱反正的工作千头万绪，武侯祠现在还处于封闭状态，你先到省博物馆下的资料室负责武侯祠资料的整理工作，住么就先住在机关宿舍，那里有食堂你也不用做饭。”

“我能不能住到武侯祠，以前我就住在里面。”

“唉，那儿现在根本不能住人。”

武侯祠，其实孔明回到成都的第一天就去武侯祠看过，除了围墙上的大标语里面就是废墟一片，但他还是寄希望于从局长口中听到一点点的好消息……现在孔明莫名的觉得心在一条条的撕裂，眼里泛起了水光，和那个跟科长说话一副不屑甚至有点嚣张的孔明判若两人。泪往下流，血往上涌。孔明狠狠闭了下眼睛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局长拍拍孔明的手背又使劲握了下，眼神里也充满着无奈，他知道对一个以此为毕生事业的考古学者来说，文物的被毁异味着什么：“现在百废待兴，让我们一点点从头再来。”

孔明低头嗯了一声，也只能先这样了，住机关宿舍不用自己做饭也还算不错。

文物局的仓库里有的是抄家抄来的家具，孔明挑了几件拉到院子里用碱水洗刷干净，晒干搬到自己的小屋里用了起来。老家具咋啦，劳改队里连死人的东西也抢。

   博物馆里的人孔明有大半是认识的，有几个以前关系还不错，但恰恰是这些人把平时自己聊天时说的闲话添油加醋的一一揭发出来，把自己的研究报告说成是抱着封建主义的大腿不放，甚至从自己的日记中断章取义说自己恶毒攻击伟大旗手。现在回到博物馆的他对馆里的几十号人谁也不搭理，唯有二人除外，一个是食堂打饭窗口的吴大妈，每到打饭时间孔明就第一个守在窗口，大妈一打开窗板他就笑眯眯叫一声“大妈好”当堆得满满的饭碗递到手里的时候再说一声“谢谢大妈”。孔明自己也知道这是监狱里带出来的毛病，在狱中囚犯们个个都讨好犯灶上的炊事员，就为了碗里能多上一口饭一勺菜。

   还有一个是大门口传达室的李大爷，因为《文汇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这个时候还只有处长办公室才能订，孔明天天跑到传达室，趁李大爷还没把报纸送到处长办公室之前先看一遍。当然他会先把李大爷管的大门口扫干净，再给传达室打上二壶开水，帮吴大妈擦擦自行车什么的。

   看完报纸他就抱着一大堆资料去武侯祠直到下班，有时下了班之后还去武侯祠，他到库管员那里领了武侯祠的钥匙就再没还过。博物馆里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大怪人，也向局长反应过，局长说：“蹲了十年大牢没疯没死就算好的啦，兴许过段时间就正常了。”

 有次局长来博物馆检查工作在走廊里遇到孔明，和他闲扯了几句。“小孔，听说你还是单身？”

“是。”

“不小了吧，三十几啦？”

“不是不小是老了。”孔明淡淡的笑道。

“快找个合适的结婚吧，再抓紧了生个孩子。”在他听到的关于孔明的议论中当然有一半是关于他英俊的外貌。

“不想结婚。”

“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不为什么，我喜欢独身。”

局长摇摇头“唉，人生大事好好考虑下，说不定你会改变的。”

孔明的眼光透过走廊里的窗户望向天空悠悠的白云，那人的眼里是不是也看到一样的云呢，云舒云卷，云走云停，无声的带走岁月。局长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一天下班孔明到门口签到，李大爷叫住了孔明：“小孔有你信，农场的。”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孔明的心一下子抽紧，砰砰的跳得连自己都听得到。

孔明钻进传达室迫不及待的的拆开信，果然是他：刘玄德。

   监狱通信有规定，只许给直系亲属写信，只准写一页纸两三百字。

“孔明：原谅我直呼你姓名，因为现在既不能叫你同改也不能叫你同志。知道你平反了，又恢复了工作，特别为你高兴。我们不是直系亲属按规矩是不能给你写信的，这封信是刘指导员特别批准的。就为了要告诉你，我会努力改造，争取提早释放，早日和你见面。

  祝思想进步！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刘全德  ”

孔明没有回宿舍而是又去了武侯祠。夜幕四合的武侯祠，只有夜归的倦鸟在树梢扑棱的飞着，孔明靠在残破的汉昭烈帝墓碑上，那封信放在衬衣胸袋里，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起伏，好像在呼喊着：“主公！主公！”。眼未合，心已乱，他又回到了省劳改农场的劳改大队，长刑期男犯二中队。

劳改大队地处S省盆地的正中，山顶上是女犯大队，负责种茶，半山腰就是男犯大队，依着山势开垦了梯田，种植大田农作物，山上山下吃的全靠这里，农闲的时候还要伐木、修路，所谓路就是唯一通向山下场部的土路，因为夏季雨水多经常塌方，劳动量大，生活条件差。别说是犯人就是管教干部也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发配到这里的基本都是重罪犯。

孔明是和另外二个囚犯一起押解到这里，在山下的大队部，公安局的人和农场的人办理了移交手续，等着山上来人接，山下的农场干部是懒得翻山越岭把他们押送上去的。

  前一天的晚上收工后，男犯中队的中队长董卓把刘全德叫住，让他明天带二个人去山下接犯人，“吃了早饭走，午饭在山下吃，别忘了从山下带晚饭的干粮。”“是。”刘全德一个标准的犯人式立正。回到监舍他和糜芳刘封说了下让他们跟他下去接新犯人，其他的犯人一听他们明天要去场部，纷纷拿了钱和粮票围拢来，这个要他们帮带点肥皂白糖，那个要他们带点猪油草纸，当然作为男犯想的最多的还是烟和酒。烟酒在劳改队都是禁止的，可让这么多男人长年累月的不吸口烟不喝一口酒，那还不闹事，所以管教干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明目张胆的就随他们去，所以刘全德得挑二个自己人一起去。

  第二天天不亮三个人就各带了根扁担和空筐动了身，中午赶到队部，先到小卖部把大家托带的东西买全了，在竹筐里码好用雨布盖严实，然后找到大队干事，拿出介绍信办了手续，干事知道山上下来的都是恶鬼，带他们去吃了饭，又按照一人二个馍的标准给他们带了晚饭，就把他们领到大队部的临时号子前，让看守开门把三名犯人叫了出来。

   前面二个犯人铐着一副手铐，一人一手提了个人造革袋子，一个提了个纸板箱。刘全德把他们的袋子箱子都用绳子捆好用带来的扁担穿上。“你的呢？”拿着最后一根扁担转身问单独铐着的犯人：“你的行李呢？”

“我就这点东西。”这声音像电流一样传进刘全德的耳朵，让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的眼光从垂在腿前的网兜往上移到拷着的双手再到犯人的脸，凌乱的头发，消瘦苍白的脸颊，有点浮肿的眼皮下点漆般的眼珠还是如疏星朗月般漂亮，只是眼神是黯淡的。果真就是武侯祠那个小研究员。

“老刘，你发的什么呆？”大队干事都认识他。

“哦，管教他就这点行李？没其他东西了？”

“来的时候就这点，我TM的还要给他添嫁妆不成。”

“是、是。”刘全德从孔明手里接过网兜栓到自己扁担上，网兜里只有一个脸盆，盆里放着几件内衣裤，衣服上面倒扣着一个搪瓷碗和茶缸。

 糜芳和刘封挑着担子走在前面，中间是三名犯人，刘全德走在最后，上了山道就走成了一条直线。S省是盆地，山的绝对海拔不是很高，却是一山连着一山,地无三尺平。翻过一个山头，一犯人问“到了没有”，刘封回答“翻过前面那山头”。再翻过一山头又一犯人“问到了没有”，糜芳回答“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孔明始终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已经翻过了四五个山头，连铐在一起的犯人累得哇哇叫。

“大家休息会吧。”刘全德说到。
“上山路越休越累，还是快点走吧。”糜芳回头道。

“你走得动他们大概是第一次走山路，我看是实在不行了，还是喝口水歇会儿吧。”刘全德边说边卸下肩上的担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糜芳和刘封看他坐下了也只能停下脚步。各自拿出水壶猛灌一气。二个犯人舔着干裂的嘴唇羡慕的看着他们。

 刘全德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孔明，又拿了个水壶递给那二个犯人“谢谢这位大哥。”其中的一个犯人说道。

“我可不是什么大哥，在劳改农场可不许称兄道弟，只能称呼‘同改’，我是你们的组长。”

“同、同……改……”

“就是共同改造。”糜芳补充道。

刘全德不再说话，只坐在孔明边上，看他用双手举着水壶，头仰成45°角，半张着嘴，唇稍许撅起一口一口喝着水，小小的喉结一上一下的滚动着，侧面的曲线像雕像般优美，每一根睫毛的弯曲度也和以前一样。

  “走吧，再不走天都黑了。”吃完馍糜芳催促着挑起担子继续往山上爬去，刘全德也担起担子和孔明在后面跟着。孔明虽然年轻但没爬过这种山路，这时脚下不免慢了下来，刘全德也不催他，不知不觉便和糜芳他们拉开了点距离。

“老刘，你怎么走那么慢？”糜芳有点不解的看着落在后面的二人，这点山路刘全德应该是根本不在话下的。

“我这担子一头重一头轻，挑着不顺。”刘全德边说边朝糜芳使了个眼色。糜芳一看便知他是有意拉在后面，便有意加快脚步催着二个犯人往前走。

等看不见前面的人了，刘全德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孔明。”走在他身前的孔明回过身来，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孔明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骨子里却大有古代士大夫的文人风骨，坐喷气式飞机批斗的时候孔明没有流一滴泪，戴高帽挂牌游街也没有流泪，听到宣判的时候也没有流泪，现在听到刘全德的一声呼唤，眼泪带着所有的委屈涌了出来。

  “你怎么也进来了？”刘全德一把把孔明拥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想过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但绝对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这样的相见。

“他们一开始说我是保皇派、反动学术权威的走狗批判我，后来红卫兵来抄家从我宿舍里拿走了我的日记本，说我里面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因为那一天正好是江青的生日，定了我一个现反。”孔明双肩抖动，头伏在刘全德的肩头梗咽道。

  “那判了你多少年？”“二十年。”“二十年……唉，苦了你了。”刘全德抬眼望望夕阳西下，万紫千红的群山。

“玄德，你还好吗？”

“嗯，比在外面好，生活虽然苦点，但不会有红卫兵三天两头的来楸斗你。”说到红卫兵的批斗，二个人同样心有余悸。

“玄德，刚才我还没认出你呢，你这头……”

“劳改队都得剃光头，明儿你也得剃。”刘全德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笑道。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你判了多少年？”

“我在公判大会前就给关进省监狱了，我定的是彭德怀反革命集团罪，无期。”

“怪不得我和小赵在清水河里找不到你。”

“孔明……”刘全德眼眶一热梗咽的叫道。小赵已经把孔明在清水河里翻遍尸体找他的事告诉了他。

“嘿，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那我也不走了。”孔明还挂着泪痕的脸上竟然绽放了一丝笑容。

“你这是什么逻辑，想跟我老死在这儿，”刘全德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孔明的脸，一下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对孔明说道：“孔明你记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活下去，活到出去！答应我。”

“嗯。”
（这二个见面像不像红一、四方面军达维会师，O(∩_∩)O哈哈~

我以为是转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