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寿礼

  好容易等到那个白衣青年从校场回来，都已是日影西斜了。刘备满脸漾着温厚的笑意大步迎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满头青丝只用一方布帻束着，手上闲散随意地晃着一柄羽扇，却愈发衬得伟岸挺拔身形自有一派真名士的潇洒气度。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往这边一瞟，对上刘备的眼睛，立即露出柔和的笑意。

  “主公。”他略施一礼。刘备连忙扶住，抬眼看到他额上尚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由更是一阵心疼，“先生辛苦了。走这么急作甚？”年轻人微垂了眸子一笑，“让主公见笑了。今日新征兵士的籍册还需检阅校订，粮饷调派又要重新来过，亮略心急了些。”

  这就是刘备亲往三顾，自隆中请出的那卧龙先生，诸葛亮。刘备叹了口气，这人对事严谨对己苛责的程度，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年纪。“先生，今日的事就略放一放。孤为先生设宴，且随孤去，好好安乐一次吧。”

  诸葛亮皱了皱眉，“主公这是为何？”刘备温暖粗厚的大手握住了那颀长如竹的手，浅色的眸子柔和中透出几分嗔怪，“果然是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啊。”

  宴席上觥筹交错，诸葛亮的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然而刘备就是觉得那笑压根没渗进眼睛里去。刘备突然恍然，原本他和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这些年于行伍中摸爬滚打，和粗枝大叶的兄弟们厮混惯了，除了热闹，竟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喜悦。可是孔明……

  正想着，却惊觉自己那性烈如火的三弟张飞一手拎着一个酒坛摇摇晃晃到了诸葛亮的案前。酒坛重重往案上一墩，登时堂上静了下来。张飞的黑脸膛上清晰地透着酒醉的酡红，他粗着嗓门嚷道，“诸葛先生，俺……俺老张敬你一个……”

  诸葛亮含笑执盏立起，“好啊，亮谢过张将军，先干为敬。”“慢着！”张飞一挥蒲扇般的大手，拍拍面前的酒坛，“跟咱……咱们论兄弟，得拿这个干！俺大哥成天说……说什么鱼儿得了水，把你当个宝，咱……咱一直觉得吧……”“三弟！”刘备忍无可忍，高声喝断了张飞的混话，“要你少灌两杯不听！醉成这个样子在先生面前失仪，成何体统！快回你自己席上去。”

  张飞酒气壮胆，连刘备的话亦不完全理会了，回头冲他大哥嘿嘿一笑，复转过来对诸葛亮瞪眼道，“是个爷们儿就别要我大哥护着你！今儿把这坛干了，俺老张从此瞧得起你，认你这个兄弟，咋样？”

  诸葛亮冲正站起身要往这边来的刘备微摇了摇头，刘备果然停住了脚，目光中忧虑与恼怒却一丝不减。诸葛亮唇角微动，淡淡笑着平视张飞，“酒，在下不是不会喝，但是愚窃以为，酒之为物，助兴可，乱兴不可，雅欢可，狂欢不可。风闻张将军饮酒，每每烂醉，多误大事，恕亮不敢苟同将军之所为。”诸葛亮无视张飞气得错位的五官，轻轻巧巧端起方才暂搁案上的酒盏，环视一圈堂上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刘备身上，“亮请主公自今日酒宴过后，下禁酒令，直到成大事之日。”

  刘备无半分迟疑，响亮地应道，“好。”

  诸葛亮回过目光，笑视张飞，“张将军，亮雅慕将军为人已久，日后必让将军视在下为友，但是，无须凭酒。这一盏，亮敬将军。”正欲举盏饮下，张飞突然劈手夺过，“哗”的一下泼在了诸葛亮脸上！

  堂上霎时鸦雀无声。刘备气得双目通红，一脚跨过案几冲到张飞面前揪起张飞的前襟举拳就要捶下，然而诸葛亮却拦住了他。

  他清秀的脸上水光散乱，连鬓角抿得齐齐整整的发丝都被冲乱了几绺，然而眸中波澜不惊，一点狼狈的神情也无。他朗然一笑，“主公莫非也醉了不成？这堂上有醉酒失仪者，一人足矣，若再有失仪者，可就惹人笑话了。”虽笑着，眼中威严的光芒立时叫底下众人心头一震，纷纷酒醒了三分，下意识就整起自己的衣冠来。

  刘备放开了张飞，不解气地瞪了他两眼，小声骂道，“混小子，明儿酒醒了再和你算账！”二弟关羽赶紧过来扶住了张飞，恭敬道，“大哥，羽扶三弟回去醒酒。”刘备摆摆手命他们下去，赶忙回身去看诸葛亮，却见侍从已端来清水，供他净面。

  刘备懊恼愧疚得手足无措，待他重整了衣冠才挤出两个字，“先生……”

  诸葛亮仿佛丝毫未把方才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微笑着躬了躬身，“多谢主公厚爱，特意为亮费心设宴。现在也不早了，在下还有名册未校，请先告退。”

  刘备张着口，尴尬地“啊”了几声，连派车送他都忘了说，傻傻地看着他飘然与众人告辞，又飘然出了厅堂。

  主角都走了，酒宴自然不欢而散。刘备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宅中，却如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努力整理了一下头脑，奔向诸葛亮的住处。

  果然，灯火通明，那人果真临窗凭案，一丝不苟地正执笔批阅堆成小山的竹简。刘备停住脚远远地看着，见他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神情专注得不知疲倦，渐渐地，胸中酸痛一波一波涌上来，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他今天，刚满二十七岁。

  刘备不打算进去了。因为那年轻人的心太重，而自己的道歉太轻。他曾疑惑诸葛亮超乎年龄的成熟稳重和隐忍淡泊，现在却全明白了——

  诸葛亮把天下都扛在肩上，把苍生都装进心里，他的人生，已经太沉重。

  刘备知道今日的宴席有多么幼稚肤浅了。从这一刻起，他已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以江山为礼，送与诸葛孔明。

{第二章}同行

  如果再给诸葛亮三个月，他少说也能在新野变出一支上万强兵，甚至想法反客为主拿下荆州。但曹操毕竟不是庸主，刘表丧讯一发，立即拥兵百万兵临城下。

  “事到如今主公需立即与公子刘琮联手，力抗曹操。”诸葛亮与刘备正商议间，一名探马推搡着一个神情狼狈之人进来，“主公，末将抓到这个人，搜出一封刘琮写给曹操的信。”

  刘备和诸葛亮心中俱是咯噔一沉。刘备不动声色地接过信，只扫了几眼立即大怒，“刘琮已经降曹了！”诸葛亮挥了挥手示意探马把人带下去。“主公，事已至此，曹军弹指将至。我们立即整军，索性攻下襄阳！”

  刘备无力地坐下，“这却万万不可。刘景升待我不薄，如今尸骨未寒，我何能夺其基业！”“主公不取，荆州立即就是曹操的，依在下愚见，刘景升在天之灵宁愿主公守荆州，亦不愿见曹贼窃荆州。”“若如此，孤与曹贼何异？”“主公……”“好了，孔明，我们立即整军，往江夏与公子刘琦会合。”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新野的百姓听说曹军要来，立即想起了当年徐州屠城的惨状，纷纷收拾行囊要随刘使君而走。刘备万分感动，连军带民，浩浩荡荡向江陵而去。

  一路上诸葛亮都很沉默。刘备心中也有些不舒服，暗怪他不该气性这么大，驳了他一条建言便给主公甩脸子，这毛病惯不得，索性也不怎么理他。但后来刘备渐渐发现，诸葛亮的沉郁又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看到，受泼面之辱都不改神色的诸葛亮，看着路上拖家带口、一步一踉跄的百姓便会红了眼睛，再看到病死、累死、饿死的老弱妇孺，那脸色简直白得没了半分血色。他觉得诸葛亮压抑得快要疯了。

  在发现诸葛亮已经把三顿干粮都让出去了以后，刘备终于忍不住又恼又心疼地开口，“你到底怎么了？”

  诸葛亮回头，见是刘备，躬身一礼，“主公。”刘备把自己的干粮塞进他手里，稍缓了缓语气，“虽然要襄助百姓，可你也不是神仙，一天没吃东西了，想饿死自己呀？”

  诸葛亮垂首接过干粮，却并没有吃。他再抬起头，刘备却讶然看见了他眼里隐隐的泪光，“你……”“主公，亮深恨自己无能！”他遥遥望了望暮色中密集却散乱的人影，头一次这样伤感无奈，“亮少年之时，曾亲身经历了徐州屠城。自那以后，亮痛立志向，欲尽平生之力平乱世、匡汉廷、济苍生。可是亮甫一出山，便见徐州之景重演，如何能不愤懑！”

  回答他的是一双温暖的长臂，诸葛亮浑身一颤，刘备只是将他拥得更紧了些，“主……主公……”“且将你那套礼法放一放。孔明，孤一早就知道你的心，太重，却不想你自苦如斯。你记着，从今以后不要一个人背着了，再多么沉重的心事，还有孤在。”“主公……”有些什么悄然化了……

  哪怕山穷水尽，只要你我同行，希望便不会消失。

{第三章}分兵

  曹军风驰电掣，日行百里，在身后咬得越来越紧。而刘备这边，军民混杂几乎要走不动了，人人面带菜色，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途经襄阳，刘备终于忍不住在城下高呼，“公子！备无意入城，只求你看在刘荆州的份上，开城收留这些无辜百姓！”

  刘琮惊吓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蔡瑁冷笑着看了看城下，高声答道，“刘使君，看在刘荆州的份上，瑁亦不愿为难你们了，快快离开这里是正途！”

  还未及刘备发怒，诸葛亮已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拽过身后弓弩手的弓箭，力开全弓，“嗖”一下直射一箭向城头，“梆”地一声插在旗杆之上，尾羽颤抖不停。

  蔡瑁看清了是诸葛亮，登时勃然大怒，“不知死的臭小子，论家礼你还得称我一声舅父，怎敢如此放肆！”诸葛亮目如钢刀，面含冷笑，昂然道，“亮不屑与贼论亲谊。似尔如此趋炎附势、卖主求荣之小人，吾早晚必除之。”说罢向刘备急使眼色，一行人趁城头放箭之前迅速后撤而去。

  曹军的先锋终是追上了他们。关羽、张飞急集兵马护住刘备、诸葛亮杀出一条血路，而赵云率军在后，奋力护救刘备的家眷。待这阵子先锋被杀退，已是个个战袍浴血，人困马乏。

  诸葛亮虽也是筋疲力尽，但这个时候脑子仍是高度清醒的。思忖片刻之后立即拿定了主意，悄然叫醒了倚马打盹的关羽，郑重嘱托道，“关将军，你的赤兔马日行千里，一日可至江夏。你现在就火速去向刘琦公子求救，赶在曹操大军到来之前回救主公！”

  关羽平素虽不怎么瞧得起诸葛亮这样的书生，但连日来奔走途中诸葛亮毫无书生的娇气，与他们行伍之人无甚两样，吃得苦受得累，甚至今晨还一箭射旗，到是让关羽对他刮目相看了不少。此刻亦知他托付的是关乎刘备性命之大事，更不犹疑便慨然领命，又嘱了几句照顾好主公的话，便上马持刀绝尘而去。

  诸葛亮望了一眼倦极酣睡的刘备，目光中透出一阵柔和，然而转瞬又恢复了沉静坚毅的神色。他复叫醒张飞，面色无比凝重，“张将军，如今我们再不能行军了。行军拖垮了我们的将士，却也甩不掉曹军。现在只能以逸待劳，在当阳静候曹军。我已托云长急赴江夏求援，只要坚守三日便有望脱险。我遍观此地地形，可以粗布八阵图，亮即在此设阵。请张将军守好主公，待主公醒来，无论用何种方式将主公请往江边，待云长一至便赶赴江夏，切勿有失！”

  张飞听完后半天没有说话，诸葛亮急道，“张将军听清了吗？可需亮再重复一遍……”“先生，那你呢？”张飞一双虎目中浮出难言的动容，“你是大哥请出的大贤，万一有失，这不是要大哥的命吗？”

  诸葛亮哈哈一笑，眸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他望了张飞片刻，忽然转身走到一匹马身边，从鞍上取下两个革囊。张飞讶异地睁大双眼，“这……这不是……”“张将军，这是亮违抗主公的军令，私藏的好酒。”说着笑吟吟递给张飞一袋。张飞两眼放光，嘴里却嘟囔着，“哼，自己倡议的自己都不遵守……”

  诸葛亮笑着打开酒囊，“亮说过，亮不是不会饮酒，说实话亮估算自己的酒量应该远胜张将军。亮亦说过，亮愿与将军为友，但不凭酒。”他说罢，一仰头咕嘟咕嘟好一阵，一口气便将整整一囊酒干了，掷囊于地，笑望着目瞪口呆的张飞。

  “张将军，你方才说，在下是主公请出的大贤，那么如今在下就让张将军看看，凭我两千人马的八阵图，能不能拖住曹军三天三夜！”诸葛亮笑拍了拍张飞的肩，“刘琦一来，立即请主公走。只留小拨人马在江边等我即可。”

  诸葛亮转身渐走渐远，张飞突然叫道，“先生！”诸葛亮回过头。张飞咧开嘴，露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笑脸，“先生保重。”诸葛亮亦笑了，悄然改了称呼应道，“翼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