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床榻上依旧还带着些暖意。

一声炸雷“轰隆隆”的将黑色的天空撕开一个口子，闪着狰狞的冷光。

雨竟仗着暗夜的掩护，下的如同漏了天一般。

“轰”又是一声惊雷，诸葛亮一下子从榻上翻起身来，习惯性的伸手摸向身边的床榻，“主公……”

闪电就在这个时候照了进来。借着闪电的寒光，诸葛亮这才看清，榻上原来空无一人。

诸葛亮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白帝永安，那还是初春。

诸葛亮倚着漆黑的棺木，鼓起几次勇气，伸手去触了触刘备冰冷的身子。寒意，从指尖一直渗到内心最深处，冷得如同他自己也死去一般。

窗外下着瓢泼的大雨。

一声闷雷在耳畔炸响。紧接着一道闪电。

心理防线简直要在一声声惊雷中被击得丢盔弃甲，只是表情已经麻木，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心里的情感。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杜鹃。

诸葛亮奋力推开窗户。眼前是一只已经淋得透湿的杜鹃。

凄清的鸟啼，冰冷的皇帝，诸葛亮觉得一切都像是在讽刺。

感情终于要决堤，一声闷雷却又不和适宜的炸响，竟生生的将诸葛亮下一刻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炸了回去。

“主公……”他跪在灵前的身子绷紧着抽搐起来，每一次抽搐就像是要努力挤出五脏六腑的悲伤一样。

看着刘备毫无表情的脸，脑子里是他在阳光下的笑，笑得那么暖和。

“主公……”泪水无声的滑了下来，“这……真的是……天谴么……”

半开的窗户吹进雨来，淋湿了他们的衣袍。

窗外一声声的炸雷，“轰隆隆”的撕扯着回忆。

从那之后，诸葛亮发现自己开始害怕打雷。尤其是这种在深夜里独自时候的炸雷。每每此时，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颤抖。

诸葛亮使劲用手抓了抓床单，让自己从不愿意再回首的回忆中回过神来，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

身边榻上还带着些暖意，甚至是熟悉。

不行，要把主公找回来。

并没有那么多的理智，也没有那么多的思量，只有一个念头：主公不见了，亮，就要把主公找回来。

披衣下榻，又把头发胡乱地拢起来。

奇怪的是今夜的相府居然没有人。静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偶尔炸破天空的惊雷。

没人也好。

诸葛亮一面想着，一面推开大门，大雨就着风势，吹的诸葛亮睁不开眼睛。一道亮光突然划过。，紧接着一声闷雷炸响在眼前。

诸葛亮下的不自觉的一抖，那种恐惧又开始从心底里一点一点往上蔓延。刚迈出一步的脚又收了回来，诸葛亮看了看门外，犹豫了。

不是怕这雷的声响，而是怕它勾起的回忆就如同在撕扯一块鲜血淋漓的心头肉。可是……

可是，鱼搁浅在沙滩上，水不应该去把鱼找回来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水的恐惧，就让鱼干涸在沙滩上么。

诸葛亮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进了雨里。

黑夜中的每一步都让诸葛亮觉得是在刀尖上行走，剜心的记忆、恐惧，以及看不见边得黑暗。

雨水乒乒乓乓的打在脸上，不留丝毫情面，诸葛亮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发现雨水竟然是温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泪水已经遏制不住了，不知是恐惧，还是留恋失去的旧时光。

   那好似还是他们相识不久之后，很早了，早到他还恭恭敬敬叫他先生的时候。

   荆州的日子永远都这么晴朗。

   那一次，刘备约了诸葛亮出来吃饭，席见刘备一杯又一杯，喝了满满一地的酒坛子，醉得如同烂泥一般。

  “主公……”诸葛亮连拉带扯的想把刘备从地上拉起来，不料却被刘备一把拽到了地上。

  “主公……你喝的，也太多了吧……”诸葛亮说着，一边试图从站起来，哪想刘备竟一个翻身，将诸葛亮刚撑起来的身子推到了，满口酒气竟将诸葛亮压在身下。

   “主公”诸葛亮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主公你太沉了……”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刘备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样的神色。热烈，炙热，压抑，渴求，危险。

诸葛亮觉得有些慌乱，就在脑子一片混沌的时候，刘备口中开始不甚清楚的说着些什么，诸葛亮下意识去听，好像是自己的表字。

“孔明……”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刘备突然狠狠搂住了他。脸离的那么近，就要贴上了。

诸葛亮瞬间慌了神，“主公不可！”，并本能的推开刘备。声音也不知觉得大了，竟让门外的侍卫听到了。

“军师……”侍卫隔着窗子问道，刘备的多次告诫，让这几个侍卫并不敢推门而入。

诸葛亮一面奋力推开迎面而来的刘备，一面对着门外朗声道：“这里无事，我与主公讨论军情，你们去外面候着吧。”

侍卫唯唯诺诺的退下了。诸葛亮暗暗松了口气。

“孔明……”刘备把胳膊撑在地上，“孔明啊，我……我与孔明，是结发之交啊……”

刘备的一身酒气，熏的诸葛睁不开眼，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味道。

“孔明啊……”刘备见诸葛亮并没有反应，借着酒劲，感觉腹下就如同一波又一波的火涌上来，说话间竟欺身压上。

温热的气息让人意乱情迷。

突然，诸葛亮一把掀开了刘备，力气之大让自己都震惊。

刘备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撞在拴紧了的门上，哐当当直响。

诸葛亮径直站起身来，一面整理着被刘备扯得半开的领口，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刘备跟前。刘备此事被撞得也清醒了几分，怔怔的看着一向温润如玉的诸葛亮此时竟像是威武的天人一般。

“主公拿亮当什么？地下情人，娈童，还是主公醉酒后的玩物？！亮一向认为主公是英雄，不了主公竟是如此，凭着酒势与亮说这些。亮若真是不明不白的答应了，亮，岂不成了天下共诛的佞幸之臣！主公酒醒之日，亮，岂不又成了媚惑主上的小人！”

诸葛亮拢起头发，“亮今日不知礼数，犯下欺君之罪，但听主公裁决。倘若因主公一时兴起，醉话几句，便要亮不明不白的与主公一夜之欢，亮为顽石，宁死不从！”诸葛亮把“不明不白”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以至于让刘备突然明白了什么，本来混混沌沌的酒劲顿时消得差不多了。

说罢，诸葛亮一把推开门，迈出门去。

诸葛亮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雨里，想着竟有些可笑。那日自己本事当真生气了的，谁料竟说出这么一些话来，真不像自己说话的风格。

其实，那日自己生气的，只是刘备为什么只敢在醉意朦胧时才敢与自己说起。

后来嘛……

直到诸葛亮在案几上发现了一个丝质的薄绢，白底黑字映到眼里：

“吾若得卿，生无二色”。

正看着，刘备就走了进来，玩味的笑着，“孔明啊，那日……你主公醉了，别上心啊。”

“醉了？”诸葛亮把帛绢扔到刘备怀里，“那今日，可也是醉了？这样来开亮的玩笑？”

“今日嘛……”刘备说着，靠近诸葛亮，“你看，没有酒气吧。”

诸葛亮没好气儿的瞥了刘备一眼。

“孔明”刘备说着用自己的手拉起诸葛亮的手，“备清醒地告诉孔明，我刘备愿与诸葛亮执手偕老，江山为证！”

突然脸上感觉一行温热，瓢泼的夜雨里，诸葛亮使劲攥了攥拳头。

快了，快了，主公就在这里，感觉到那气息了。

诸葛亮抬起头四处环视着，然而，除了暗夜，还是暗夜。

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雨水落进坑里时打起水泡的声音。

诸葛亮轻轻地摇了摇头，快了，快了，主公。

雨越下越大了，刚才消失的雷声兜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急着赶路，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重心，“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震得诸葛亮觉得脑子嗡嗡的疼。浑身都湿了，还沾满了泥水，一枚玉佩也从怀里落到了地上，顿时碎成了两半，一声脆响在雨夜里让诸葛亮觉得莫名的揪心。

衣服都贴在了身上。黏腻不堪。

顾不得许多，诸葛亮急忙伸手去摸索玉佩。冰凉的雨水接触着手指，还有沙子的粗糙。

终于，找到了玉佩的一半，正在诸葛亮双手去摸玉佩破碎到什么程度时，一道闪电迎面而来，借着寒光，诸葛亮这才意识到，玉佩只剩下了一半，而另一半不见了。还没等反应过来，惊雷就炸响在了耳畔。

本能的收手，把一半玉佩藏在怀里，那时刘备生前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东西。

而作为双壁的另一个，随着刘备黑色的棺椁，永远埋入了惠陵。

“轰”的又一声惊雷。终于，那种恐惧，再也压不住了，洪水般席卷而来。

“孔明……你主公无能，对不起你，死也不能打下这江山，我只能把它，托付给你了……”他的眼睛里是那样深切的恳求，是那么执着的爱意却又无可奈何。

“臣，万死不辞……”

“还称臣么？”刘备戏谑的笑着，伸手拉起跪在地上的诸葛亮，“孔明啊，你看……”说着伸着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掏出来两枚玉佩，“人都说，玉能通灵，沟通阴阳。你拿一个，我拿一个，想我了就看玉，我想你了，也看玉……”说着，递给诸葛亮一块玉佩。

“孔明啊，别哭了，笑笑吧，让我再看看你笑吧……”刘备抬起浑浊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期待。

诸葛亮抬起头，使劲的扯了扯嘴角。

后面的话刘备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诸葛亮，怎么还会在一起呢，他刘备一向不信这些身后来世再相逢的故事，他觉得诸葛亮也不信。

所以，就不必说。

玉，玉在哪里？诸葛亮努力的在滂沱的大雨中搜寻摸索，可是那半块玉，就是找不到了。

诸葛亮挣扎着站起来，雷声依然炸响，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主公，亮一定会找到你。

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蔓延到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惊雷么，暴雨么，主公，你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你，在等着我一路追寻着你，追寻着我们的信念。

诸葛亮突然从雨中爬起来，攥紧了手中的另一半玉，迈开大步奔跑起来。

哪怕暗夜无际。

“到底还是咱们兄弟一家人，他诸葛亮算什么？！”是三将军……

“你说……主公和军师，到底算什么呢？”是帐外的小卒……

“丞相岂不知卫霍的《佞幸列传》？”是那日遇见山野的隐者……

够了！各种声音充斥在耳膜。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诸葛亮继续奔跑着，这些往日里不堪入耳的话，曾经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犹豫、害怕、恐慌，可此时此刻，思念却又是这般浓烈，再也化不开，再也无法阻挡。这些流言，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与苦楚中，又算的了什么呢。

没有停顿，继续奔走。

雨越来遇冷，像是谁的眼泪，洒了一身。悲天悯人却又难舍深情。

“朕没有你的扶助，就不能自立了么！”|

诸葛亮顿住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就像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永远缠在了心里，直到后来，诸葛亮看着永安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深切的恳求着自己，那执着的爱着自己的眼神到死都不曾退去。他更愿意相信这句话，是一个荒唐的梦，甚至连那该死的东征，也不过是一场梦。

突然，眼前本是一片雨帘的地方，兀自出现了一座孤坟。孤零零的，还能看到颓圮的墓碑和被雨水打得歪歪斜斜的野草，即使是雨夜，也挡不住荒凉。

诸葛亮迈步走上前伸手去摸墓碑，却僵住了。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碑上刻的是两个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两个字，似乎就是“主公”。除了这两个字，碑上再也没有其他凹凸的地方了。

不不不，没有名姓，没有字，更没有汉昭烈帝。

诸葛亮抬起眼，有些惶恐的看着荒芜的坟头。

“孔明。你终于来了。”突然被人拦腰抱住，熟悉的感觉铺天满地的卷过来，还来不及回头，周围的一切突然变了。

豆大的雨点消失了，无尽的暗夜消失了，荒芜的坟头也消失了，变成了一间燃着蜡烛的屋子。

“孔明，你还是来了……”刘备笑着拥住诸葛亮，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诸葛亮的腰一直使劲的绷着，似乎是在执拗着什么。

“孔明……孔明……”刘备用力的往怀里拉着拼命想从怀里挣扎出来的人，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全都塞在了嗓子里。“孔明……”怀里诸葛亮拼命掰着刘备的手，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孔明……你别这样……”

突然怀里的人安静下来。

蹲下去。

抱着双肩哭了起来。

肩头一抽一抽的抖动，诸葛亮哭了起来。一路上黑夜的前行，一路的瓢泼大雨，一路的思念牵挂，一路的思绪万千，什么都不想再言说再解释。只是哭起来，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是虚幻，真实到可以让人感到昨日的气息，虚幻到转眼就如红尘一缕世间再无。

一直以为自己爱的足够云淡风轻，一直以为自己还介怀这那一句话，一直以为自己难以承受世俗的非议种种。然而一切都在见到那个人以后土崩瓦解，爱的足够情深意重，早已忘记了那句话，也一直足够强大足够以这一份爱来应对种种压力。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但问题是时间没有了。

“孔明……快，起来……”刘备试图将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但发现终究是徒劳而已。索性一起蹲下去，将诸葛亮揽进怀里，与他一起坐在地上。

诸葛亮的哭声渐渐止住，窝在刘备怀里什么话都不说，目光也似胶着了一般贴在刘备身上。这段日子太累了，对一切明明无力应对，却偏偏还要一副指挥若定心有成竹的样子。

一切都会走远，那些失去的苦楚，那些曾经的美好，甚至此时此刻，都会被时间所带走。然而诸葛亮什么都不想再计较了，从这一路，诸葛亮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好不容易想要的东西终于到手，就不要再去计较得到之后的得失了。

“孔明的玉，少了一半……”刘备说着，伸手捞起那枚湿淋淋的半块玉，“孔明可知，另一半在我这里。”刘备从怀里掏出那半边玉，对上系在诸葛亮身上的那半边，正正好好对上，不多不缺。

“还给亮那一半。”诸葛亮说着从地上撑起来，低垂着眼睛，手里反复磨搓腰上的半块玉。

“孔明，你在生我的气？”刘备抬起眼，对上诸葛亮低垂的目光，想从中看出一丝闪躲。

“亮，不怨主公，也不生气。”

“你还说没有！你跑了那么远来看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抱住我？为什么不说你爱我？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多辛苦？！”

诸葛亮落寞的笑笑，伸手搭上刘备的肩，“亮问主公一句实话，主公当时对亮说那句话时，是不是烦够了亮受够了亮。”

“孔明……”刘备被问得有些莫名，有些慌乱，“我……”刘备准备解释下去，却对上诸葛亮的眼神。诸葛亮的眼神一直很澄澈，在隆中遇到他时，在兵荒马乱中一身是血时，在指挥千军万马时，在永安望向自己时，无论环境多险恶，世事如何变迁，他的眼神始终澄澈如初。对着这个眼神，刘备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半块玉主公留下吧。”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一样飘散着，“主公，不必再刻意说还爱亮，亮……亮不在意这些的。”

“孔明”，刘备起身拿来毛笔砚台，拿来布帛，走到蜡烛边，熄灭了小屋内所有的蜡烛，又轻轻走到诸葛亮身边，蹲下去，就在诸葛亮身后。

“孔明，你可知道，我当时说那句话时，真是恨极了你厌恶极了你。”窗外雨下得好大好大，连带着闪电，一道又一道划破天空，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在小屋的屋顶上。刘备说着，轻轻环住诸葛亮，一手放在诸葛亮腰上让他贴在自己胸膛上，另一只手将毛笔塞到诸葛亮手中，复又稳稳握住了诸葛亮握着毛笔的手。

黑暗中握着诸葛亮的手，铺开布帛。伸出握着诸葛亮的右手将毛笔沾满墨水。刘备温暖又干燥的手带着握刀握剑的老茧和独有的温柔，牵引着诸葛亮的手，在布帛一字一划的写着。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噼噼啪啪，惊雷炸响一个又一个。

可是周遭那么静，静到诸葛亮可以听见刘备在耳畔的呼吸。

“可是我又一直爱极了你眷恋极了你，孔明。我虽那时恨极了你，可我一世都爱极了你。孔明。”

诸葛亮闭上眼睛，清清楚楚从笔画明白了那八个字。“亮也是。”眼泪无声无息的掉下来。你以为你可以让我们各自拥有一块玉阴阳相隔的生活，可是你把我的玉的一半，把我的一半，一起带到了你的世界里。

你当年曾对我说：吾若得卿，生无二色。

又可知，那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是我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一直想对你说的。

即使一切都走远，其实爱情故事已经结束，我们都还是那样执拗的守在原地。一直到时光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

丞相府上的人一直很多，从来没有哪一夜会没有人值守。蜀地从入了秋就一直很干燥，从来没有什么夜雨惊雷。诸葛亮的榻边一直很冷，从来就没有什么暖意。

——————————终焉

看完又心痛又心酸呀

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