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毛茸茸的大手带着疾风伸过去,狠狠抓住那个人的白色衣襟,张飞的心里是痛快的狂喜,他想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把面前这个人举起来,向后悠着,然后恶狠狠地甩出去,为了三次去隆中受的酸气;为了大哥在他面前低眉顺眼言听计从的样子,为了二十年的桃园之情!让你衣冠济楚!我看你怎么飘洒整天装神仙!我让你一脸的看不起老张!让你那巧嘴说!
那双大手下,张飞看惯了勇武之士、悍猛之夫临死前惊怖的表情,他想像着,如今,诸葛亮那张玉似的脸该是一发没了血色,那精雕细刻一般的五官应该挪动了位置。
他痛快地大吼了一声,大环眼睁得像要爆开,他仔仔细细地对上了那张脸。
竟然没有一丝改变。
没有……
没有?
没有!!
任是狂风刮过,那明澈的湖水竟是波澜不兴。精致的眉眼依然如故,甚至,唇角还微微地上扬着。
“难道……他有什么惊人的本事……”无与伦比的镇定反而让张飞顿住,就在这一瞬间,四只大手拧住了他的手腕,“三将军,请您放手!”
左右一看,两个彪形大汉从诸葛亮身后窜了上来,牢牢地扭住了他。
“雷镖?董义?”张飞眼喷怒火,“你二人不贴身保护大哥来此做甚?”
“奉主公之命,保护军师!”
张飞只觉得全身的血全都涌到了脑袋上,他发狠地想格开四只手,却有些费力,他大叫着,“好哇!为了你这村夫!我大哥竟然连贴身侍卫都不要了!如若出了什么差错!老子活劈了你!”
可是情势如此,手却不得不松了。他把一腔的愤怨全都发泄在两个保镖身上,“球囊的!今天爷爷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是二十年杀场上磨出来的!惹翻了张三爷!丈八蛇矛串了你们!全都得给我死!”
“你还想让谁死?!”
远处里,这声音虽不太大,但随着晚风清清楚楚地吹进了张飞的耳朵。顿时,像是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张飞垂下头,转过身,对着校场口愣愣地望着。
诸葛亮也转过身愣住。
“大哥……”
“主公?”
两个人同时叫了一声。
刘备勒着“的卢”,眉锋微皱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被点得花花绿肥绿的兵士,赤着背,须发皆张的三弟,还有那个面上仍带着恶做剧表情的军师。
微风扬起他紫色的披风,校场上忽然一阵安静。好一会儿,刘备点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张飞扎着两手迎着,张着大嘴好像要说什么,刘备只是看看他,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威严,“穿上袍服!”
黑虎一样的汉子此时却像只猫一样听话。
看着刘备翻身下马,仍然恭恭敬敬地向着自己走来,诸葛亮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拘紧,虽然在脸上一点也没有带出,却让自己在心里很不舒服,怎么会这样?
“主公怎么回来了?”他迎上几步,边施礼边问候。
刘备扶住他的胳膊肘儿,“我行至途中,景升兄派快马截住我,告知探马已探得曹操前锋起了兵,离新野……不远了。”
刘备说时,眼睛漫不经心地扫扫校场下的兵士。
诸葛亮竟然觉得,脸上有些热,“亮从探马口中得知,曹操先锋夏侯敦、曹仁大军离此仍有十余日路程,我们尚可布置,主公勿虑。”
刘备点头,用手抚着诸葛亮的肩背:“新野一役,全凭军师了……”
孔明面向他停住,对上了刘备忧郁的目光,“主公,放心!”
目光交织了一会儿,刘备的面上现出一抹微笑,他拍拍孔明的背,“走吧。”
孔明点点头,登上将台,对着台下的兵士,“明日卯正初刻,在此操演,不得有误!”
威严的语气,严肃的面容,哪里还寻得见方才戏弄张飞时的半点影子。满台之下,齐刷刷异口同声,“遵军师之命!”
张飞斜披着战袍,眼看着大哥和那个村夫分别上了马,众兵士依序散了,刘备的亲随点起了火把拥着二人向着校场外走去。他胸口鼓鼓的,对着刘备的背影大喊道:“大哥!兄弟还饿着呐!”
刘备停住了,回过头来,眉心仍皱着,但是眼光深处却藏匿着笑,上下打量了张飞几眼,终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回去叫上你二哥,今天有上好的肥羊肉!”
张飞梗着脖子嘀咕着,“这还差不多,”又大声地追问了一句:“酒呐?”
刘备孔明相视一笑,却未言语,带马走了。
张飞紧紧战袍,火急地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缰,跳上了黑龙的马背,一夹腿,那马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他赶上了刘备,“大哥,是不是,曹操的大兵要到了?”
刘备仍不语,火把的光亮在他的脸上映上了一层凝重的影子。
张飞又偷眼看了在刘备身边的诸葛亮一眼,咳了一声:“咳……大哥啊!这种时候,再好的安邦之策都不好使!打起来,还得看谁的胳膊粗!耍嘴皮子不能当饭吃!”
刘备好像没听到,只是回过头对孔明说;“天不早了,咱们快点走,回去用了饭,再商议一下。”
张飞发现,那个村夫竟然向着自己投来很得意的一眼,然后才说:“就依主公。”
府衙之中的这顿羊肉宴当真吃得是有声有色。
刘备、孔明、关羽、张飞、赵子龙围着一张木案,不远处新柴架着肥羊烤得滋滋直响,浓烈的酒香浑着肉味到处飘散着,鼓动着人们的酒兴。
张飞的话不知哪来的这样多,从破黄巾诛董卓到大战虎牢关,说得吐沫乱飞。
关羽虽未开言,但听着三弟忆起往昔征战,血染杀场,也不时手捋长须微微点头,无声地饮下一盏浓酒。
赵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和张飞一句。
“子龙,曹兵要来了,你虽在公孙手下为过将,但是,真敢和曹操干的,那只有我们桃园兄弟!”他说着,用眼睛瞟着诸葛亮,“哪一次,我们寒呼过?哪一次,不是我们拼死拼活的杀出血路!”
正说着,侍女们托着一个大漆盘上来,里面满盛着烤得正好的肉放在案子上。
张飞从靴筒里一摸,拔出了匕首,用两个指头抹抹,“老张就爱这一口,今天,要把这肉吃足了,攒足了力气,唉!也要保住新野城啊……”
刀尖儿对着盘子里的一块肥羊扎下去,没扎上时,一双箸子轻巧地一夹,那块肉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刘备的盘子里,孔明满面春色,“来来,这一块当敬主公。”刘备笑着谢过,张飞瞪着眼生气,却觉无话可说,待扎下第二刀时,那筷子又一卷,那刀又扎了个空,抬眼望时,孔明用箸夹着羊肉望着,“嗯,好羊啊,若是吃了你只添了蛮力,可真是辜负了你呀……”
张飞耳边的毫毛微微颤动着,大环眼又鼓起来。
赵云看看张飞,又看看孔明,忍不住大笑出声。刘备也摇头苦笑,张飞气不得恼不得,伸手从盘子里抄起羊腿,坐下来狠狠一口,夸张地在嘴里嚼着,大眼珠子却直直地望着刘备身边优雅地持着酒盏的人。
孔明回家的时候,脸儿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觉地总是笑出声。夫人黄氏从里屋迎出来,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不禁向后躲了躲,“怎么?喝酒了?大军师?”
孔明神秘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坐在榻上,方要说话,又将头偏过一旁笑个不住,夫人用手里的帕子掷在他的身上:“我说,你可是又犯坏作弄了谁,再没有好事。”
孔明忍着笑,却越忍越笑,他揽着夫人的肩,压低了声音:“三将军……三将军……”言未必,便又笑着拍着榻檐。
夫人站起身,向外头喊了一声:“子安,快去煮醒酒茶,看看你
孔明接过来,却不不往口中送,拉住夫人的手,断断续续,比比划划地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合身倒在榻上,用羽扇遮住面庞。夫人没好气地用手揭了,却见他仍在笑,还喃喃着:“那张大黑脸呐……好玩,好玩……”
子安端着醒酒茶进来,见了孔明这般,也跟着傻笑:“夫人,先生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夫人摇摇头,接过茶来,边推着孔明:“来,快喝了醒醒酒吧,你能有多大的酒量敢和三将军去拼。”
孔明迷迷糊糊地喝了,仍带着满面的笑意向里歪着睡了。夫人为他盖上薄被,轻轻摘了他的纶巾,抚着他的头发说:“你呀,还有心说笑,曹操的大军就快到了,你这样,主公不要急死么?嗯?”
“曹军?”孔明乎地一下坐起来,眼睛定定地望着夫人,忽又缓和下来,对着子安叫道:“子安,明天寅时末千……千万要叫醒我,不可误了。”
府衙之中,刘备带着酒兴回到了内宅,正室中,
刘备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立时,一阵歉疚涌到了心里,是啊,才安定了几年啊,难道,又要过上那分离两地,颠沛流离的日子了吗?可怜的女人……
不容他多想,下意识地站起身,抚着她的肩:“你放心,新野的准备很充足……何况,还有军师调度……”
糜氏点着头,若有所思,“是啊,是啊……军师……”她断续着,刘备看住她,“怎么?”
糜氏笑着摇了摇头:“军师……真是年轻呐……”
从她的眼睛里,刘备分明读出了担忧与疑惑。
他笑着直起身子:“阿瑶,去和母亲散散心,外面的事,你们不要多想,放心。”说着,他走出了屋,向着书房迈开了步子。
还未进去,简雍、孙乾、糜竺、刘琰就都迎了出来。
刘备叉了腰摇着头,准备着,再听一轮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