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7年,春,陕西勉县定军山,武侯墓考察现场。


“宋老师,我见过你。”


正带着两个研究生用年轮同位素分析朴树年龄的宋瑛回头望了望那个人,“您是?”

宋瑛调到中科院考古专业不久,现场的很多专家她还不认识。


“我是中科院生物所的罗睿,两年前在斯德哥尔摩见过您和周教授在一起。”

“噢……”宋瑛笑笑,“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对他的无性繁殖研究很感兴趣,深夜还到我们的房间专门和他争论……

“其实我现在仍然无法认同他的观点——”罗睿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无性繁殖怎么可能比有性繁殖更加先进,这违反了物竞天择的根本规律……


宋瑛温和的笑了,她对周复的研究课题并不了解,也不愿意谈论,她挥挥手避开这个话题:“你还是和他讨论去吧,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从小一直很仰慕诸葛武侯,就趁休假跟着考古所过来了。”

罗睿的声音忽然放的很轻,似乎怕惊扰了那位沉睡在这里的古人。

 

 

“梳子!玉梳!”现场1号坑忽然一阵喧哗,宋瑛匆忙赶过去,一个同事正小心翼翼的用毛刷拭去一件玉器表面的泥土。

“章武!这上面刻着章武!这是武侯的陪葬品!”同事兴奋的叫起来,大家紧紧围上去,为这样的发现振奋不已。


宋瑛走近,接过玉梳,突然一惊。


其中一根细细的梳齿上,紧紧缠绕着一根灰白色的头发。

 

 

(一)

1970年,夏,京郊劳改农场

懊热的夜晚,宋瑛含泪为周复肩上的伤痕擦药,这一点云南白药是前几天她被批斗时,考古所一个研究生偷偷送来的,她舍不得用,悄悄给周复留下了一些。


“我受不住了。”周复说。

“会好的,复,知识不是错,我们没有错。”

宋瑛把药面轻轻撒进绽开的皮肉,周复痛得颤抖了一下。

“干苦活我不怕,我从小在乡下习惯了,挨打我也不怕,被人侮辱我也不在乎——你知道我在美国被那些达尔文主义者骂做什么——但我害怕一个没有逻辑的时代,我害怕一个黑白颠倒的社会,而我看不到这集体疯狂的尽头。”

“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我们只有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看到尽头。”

“如果就是这样活着,人类还有什么意思。”周复迷茫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

他们六岁的女儿周燃在门外柔软的吟唱着东方红,她胸前挂着一块牌子,是红卫兵给她套上的:我妈妈是资本主义的猪,我爸爸是资本主义的狗。

 

“你不要放弃,你为我们的孩子想想。”

宋瑛把头埋进他怀里痛哭失声。

 

周复听见心里某个部位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他安顿妻女睡下,妻子背部的伤痕清晰可见。周复摊开一张大纸,写自己的认罪书,和系主任的大字报,写完了,他想了想,看了沉睡中的妻子一眼,又铺开一张纸:

我周复,与资本主义走狗宋瑛彻底划清界限。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是在这个穿金戴银的地主阶级出身的女人的勾引下,多亏了红卫兵小将的教育,我终于醒悟了……

 

周复的迷途知返让红卫兵非常满意,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回到实验室,用实验证明资本主义的科学都是伪科学。

 

眼前的景象让周复心中一阵揪痛,仪器七零八落地被拆散在地上,玻璃器皿的碎渣到处都是,冲洗台中流淌着紫色红色的液体……

 

周复突然明白了,在犹豫半晌之后答应他回到实验室的那个造反派胡主任,为什么会对他露出那样狡黠的笑。

 

周复咬咬牙,没有理会实验室这破败的惨状,他四处看了看,确信没有人在跟踪之后,径直走向中科院防空地下室自己的实验台。

 

他松了口气。

角落深处,那一小瓶蓝色的培养液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