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丞相的那一刻，这上方谷的狂风暴雨仿佛顿时都安静下来了，满世界只剩下我不安的心跳声。 

那一刻我竟然无法思考，不能动弹。 

透过朦胧雨雾看他，丞相瘦削的身形显得更加的单薄而萧索，如注的大雨肆无忌惮地倾盆而下，顷刻之间他的衣衫已经湿透，背影也随之乱了，他几乎快要站立不稳。 

“丞相！”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紧紧扣住他消瘦的肩膀和冰凉的发丝，另一只手拉过他的手搭在肩上。他抬起头看见是我，仿佛像是要让我宽心般地极力扯出一丝笑，脱了力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前倒去。 

我扶着丞相走了几步，觉得他的身体真的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单薄苍白，气若游丝。于是停下脚步，小心地将他打横抱起。他靠在我怀里，病骨支离的身体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剧烈的颤抖，背上和肩头突兀的骨节硌痛我心头的嫩肉。我拼命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往回赶。 

……他一路上都在咳嗽。 

虚弱的，剧烈的，强自压抑着却依旧无济于事。因为病痛和寒冷突如其来的折磨，怀里的身体一直不停地颤，不停地颤，似乎要以这种方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丞相……您……您怎能这样折磨自己？…… 

我竭力将他抱紧，泪水受不了般地一滴滴落下。 

——您一直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雨越下越大，他咳得也越来越厉害，透明清澈的雨水里掺杂了点点刺眼的鲜红。 

——您若是离去……教伯约如何独活…… 

进中军帐时我的衣服也几乎湿透却无暇顾及，只是极小心极轻柔地将丞相安置在榻上，然后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衫。

丞相的身体本来就消瘦纤弱，单薄的蓝衣被水打湿后更加的沉重，裹在他细骨支棱的肩膀上不堪重负地往下垂荡，显得他更加的憔悴苍白。我尽可能轻地撩开贴在他身上的布料，拂去他脸上和发梢的水珠，指尖扫过他的手心，感到的，是痛彻人心的寒冷。

他终于不再吐血，却依旧断断续续地咳嗽，好看的眉毛一直紧皱着，像是在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般。我扶起他的身体，寒气非但没有退，反而伺机侵入他病骨离索的身体。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到他依旧在轻微地颤抖。

胃疾复发，我知道此刻的他已是痛得难以忍受。

我知道的。

于是轻轻撬开他的唇，将食指伸进他的齿间。

“实在太痛，就咬下去好了。”我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而痛楚却没有从指尖传来，只是他握住我手的力度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用尽力量——是怕弄痛我吗？我不知道。 

湿透的外衣基本上已经脱下来了，我把它们甩到一边，扶正了丞相的身体为他顺气。只隔着薄薄的里衣，他靠在我手上的肩臂更加的嶙峋消瘦，仿佛皮肤下面就是细瘦支棱的骨。 

……然而我并没有感到心痛，也许真的是痛到了极致罢。 

他终于醒来，艰难地扯开一丝笑，那笑意是那样苍白那样落寞。他刚想开口，被我制止了。 

“丞相……您还是好好休息……否则维……” 

“否则……怎么？”他的声音低如耳语，却依旧带着笑意。“伯约不必担心，亮……没事的。” 

我揽紧了他消瘦的肩，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哽咽：“抖成这样，还说没事。” 

他依旧是笑：“这点痛……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丞相他……一直是强忍着这般的病痛与寒冷么？ 

我让他靠在枕上，走出去唤军医进来。早已麻木的心却被丞相的一句话又一次割得剧痛不已—— 

“伯约……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出去罢！” 

我走到营帐外时雨已经停了，地上还遍布着细密的水流，空气像被洗过一般的清爽——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张开右手，暗红的血痕被雨水冲刷成狰狞的形状，仿佛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淋雨时瘦削的背影，昏倒前憔悴的微笑，病骨支离的虚弱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咳嗽，血的气息，冰的触感，单薄衣衫下嶙峋的骨节…… 

那么脆弱……那么落寞。 

这……真的是那个一贯淡定从容的丞相么？他一直强忍着的病痛和寒冷有多少人知道？！ 

又有谁……能为他分担呢？ 

我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望着眼前断断续续的雨滴，一个令人心惊的念头在脑海中浮起。 

——如果不是这场雨，丞相的病就不会发作。 

——但那样的话，他的脆弱永远不会被别人所知……包括我。 

——永诀的时刻越来越近。 

心头顿时浮起一阵不祥的感觉，我转身向中军帐走去。  

弥漫的血的腥甜味道把我吓了一跳，我冲到丞相床前，扶起他的身体抱在怀里。他的身体比刚才颤抖得更加厉害，吐出的血染红了素白色的衣袖，鲜红的殷红的深红的蔓延了一大片。战场上都难以见到这么多血，更何况这些血来自这般消瘦单薄得如纸绢如蝉翼一般的身体！ 

军医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说：“胃里的寒气差不多排尽了……只是这样一场雨淋下来，受寒太深，恐怕……” 

我不曾听到下面的话，只是点点头让他出去。然后更加紧地将丞相揽在怀中，头靠在胸口，仿佛能听到他的身体一点点崩溃的声音。 

受寒太深…这只是一根导火索罢了，真正将他变得这般形销骨立的，是这么多年的操劳过度，这才是他难以消除的病根哪。 

他渐渐安静下来，唇角的猩红在衣襟上缓缓漫开，我才想起还没有给他穿上外衣。 

水蓝色衣衫轻覆在他身上，颤抖的指尖触到他的肩窝，细长的锁骨和想像中一样突兀地支棱着，却是比想像中更加脆弱，让我不敢下力气去碰，只是极轻极轻地结好衣带，尽量不去看那层层衣物包裹下依旧细瘦得教人心疼的锁骨。 

…仿佛再看一眼，我对他的敬意便会尽数化作痛惜和爱怜，一发不可收拾。 

仔细算来，抱他回来已有一个多时辰，衣衫已经换过，也没有像预计那样的高烧，只是他虚弱的身体仍旧没有一丝暖意，一直是彻骨的冰冷。
 
寒意来自胸口，扩散至四肢百骸，外界的热量已经无法给他丝毫的温暖。 

我默默地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脑海中顿时浮起成都的某个雨夜，丞相府外他望向我时心疼的眼神…… 

我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几分钟后带回来一个玉壶，里面盛满清甜的白沙液（一种酒名）。 

也许对胃不好，但如今只能这样了…对不起，丞相… 

我轻轻撬开他的唇，小心地靠近，再靠近，清香微辛的酒液在舌间流窜，转眼已覆上他的唇。 

这样喂下第二口时，丞相终于醒来。
 
依旧虚弱苍白，双眼却恢复了以往的澄明清澈。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神略微涣散，细碎的发丝间能看清他脸颊的微红。 

心脏不安地跳，我突然想起，我从没对他说过，爱，或喜欢。
 
从没拥抱过他，从没吻过他。
 
若不是这场雨，我将永远只是他的学生…仅此而已。 

我们就这样望着彼此，营帐里的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 

那几秒钟内我下定了决心，只要他开口叫一声伯约，我便将不再隐瞒这份心意。 

不再像那样做贼似的偷一个吻，也不再只是站在他背后默默地心疼，我不求什么，只求陪他到最后一刻，看着他微笑着合眼。 

够了，已经足够了。 

……… 

但丞相没有，他没有和以往一样唤我。 

他略微侧过头：“…去罢，亮要召诸将议事。”
 
我呼吸一窒，再说不出半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样的句子顿时浮上心头，我闭了闭眼，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落下泪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