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乃芬芳久远之物。”姜维喃喃道，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从小便很喜欢桂花。当然男孩子喜欢花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桂花是木植，又容易栽养……其实也许是娘做的桂花糕很好吃的缘故。”

平襄侯放下手中的橘子，慢慢站起来。风很柔和。夕阳的酡红的余晕，像热水洇开的一口温烈的血。孤雁哀婉地飞过去，远处美妙的五色尽染的层林。

“…师娘做的桂花糕也很好吃。不过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吃了。”他掸掸身上的土，仍旧凝视着墓碑。其实他并不称诸葛亮为师，但他向来这样唤黄夫人。那位聪慧过人的女子从不像别人一般见了他就唠叨着“伯约你要多劝丞相休息”，反倒是他有次忍不住问：师娘不担心么？结果夫人很了然地笑笑，你家丞相惜命着呢，荷国之重，安敢不惜。隔天他便偶然看见丞相在送别吴使的宴会上趁着其与费祎斗嘴的功夫悄悄打了个盹儿。（后来丞相发誓他没梦见他侄子）

“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桂花糕的味道，就像不久之后我也能够忘掉您，”他轻轻地道，神色平静，“就如同您和我曾决定的那样。”

姜维环顾四周，忽然奔出数十步，纵身跃起。一枝折桂在手，纷纷落花满地。他把那鲜嫩的断枝插在一处较为湿润的地里，用手一点一点仔细地培了土，从蜿蜒的清溪里捧了水来。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缓缓地走上前去，伸出粗糙的十指微微触碰了一下碑体上深深浅浅的字迹。最终他跪下来，虔诚地叩拜。

“到今日为止，三年了。丞相。”那两个字叫起来甚是生涩，“不论哪件事，我总不叫您失望。”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来了。这曾漫天星斗的苍翠的山麓，燃过的哔剥作响的胜利的篝火，斑驳的铜蒺藜滚落在地上，低垂的发梢吻过萋萋芳草，沈静岁月里有温柔的目光和月色。他要将这些忘记。他做的到，因为丞相说他做的到。

就像很长时间以来他不大喜欢平襄侯这个名字，虽然也并没什么人真这样叫他，但多少让他想起受封的那年。然而他坦然承担起了这两个字赋予他的责任。来定军山前他去了丞相府，黄夫人托他带一点东西。廊上扑过来十一岁的瞻公子，一双大眼清澈澄明。

“…可是伯约哥哥，我听蒋先生说过，‘平’、‘襄’是两个很好的字。”

姜维笑着俯身圈住他。

“…大家说，这时候百姓又开始路祭爹爹了。这不合礼制，可是陛下又不能给爹爹立庙。”话说的怯生生的。小小人儿，心思倒多。

“陛下想念你爹爹，和我和瞻儿都是一样的。”姜维温颜道：“何况与其奢也，宁俭；与其易也，宁戚。瞻公子怎么会不知道？”

“——等明年，伯约把瞻儿也带上吧。”黄夫人的声音温和地传来，手中拿着一柄竹扇，彼时夏天的余热还未褪尽，绿荫里幽深悦耳的虫鸣。

“如果明年伯约还去的话。”

“那是自然。”他微笑着稳稳应下这句。他当然没去。延熙元年的姜伯约已经在北伐的路上了。

北伐的非议向来很多，且与诸葛亮经历过的如出一辙。当世的人怀疑他的目的和能力，后世的人感叹他的苦逼。其实是这样的：姜伯约如果没有遇到诸葛亮，最后可能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只要他有机缘投身到季汉营中。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有远志并非说说而已。只是他偏就遇到了那个人，让他的北伐看起来多少有点无限怀念的意味，这也许不失甜蜜，但同时也必须接受起相应的对比与诘责。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他毕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有一次姜维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才回到成都。时值暮春三月，是难得的晴，日头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天色依旧不很朗阔，闷闷的仿佛笼了一团温吞的雾。店铺楼阁重叠林立，街面上的活计琳琅满目；府南河泛着懒懒的波光，老猫安睡在街角花藤的阴影里，养桑人家分外忙乱，莺声燕语随着细碎的裙裾摇荡开去。姜维不由得看看自己，满面风霜，断甲残履，战场之上还以为意气风发，现下却突然觉得心是有些老了，前方的烟尘恍若隔世。事实上成都他并没待过多长时间，但蓦然就有一种漂泊了很久很久的回家的暖意。

成都真的是好。他十分欣慰又不无担忧地想着。这样清明温婉的土地，人们愿意为之生，愿意为之死。但是是愿意死在成都。

忽然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经过，大家在为他让路。

近旁几个浣衣归来的女孩子娇笑着用手肘碰了碰同伴，眉目间戏谑而羞赧，“快看！”

“哎呦，你脸红什么？”

“你才脸红了！不知羞的死丫头！”

“哈哈，哈哈……”

人群中缓缓驰来一骑正红色的高头骏马，马上年轻的公子气蕴锦绣芳华，眉目难描难画。精美的合扣的鞍辔，长长的温雅的玉冠，飞扬的织彩的锦衣；翩翩行止的恭雅如仪掩不住一身的骄傲与贵气。他就那么绰然勒马穿过人群，百姓们全部自觉而恭敬地默默避让，神色间似有无限爱慕与追忆。

那是谁家的公子？姜维茫然的仰着头。少年已穿过闹市，回身莞然向百姓回礼。恍惚间只觉那俊美的面庞清冷遥远而又温暖熟悉。

不知是谁先激动地唤了几声，只片刻声音便大起来：

“葛侯！”

“葛侯！葛侯！葛侯……”

就在那一刻，他的身体遽然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终于跪倒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中。有什么蓦地碎裂了，他的伤痕累累的冰冷的坚硬的盔甲，他的周身积蒙的厚厚的秦川的尘埃。姜维双手捂住自己苍白的脸——这个近乎脆弱的动作，想微笑，却滚下浑浊的泪来。他向来不是什么温润之人，彼时仅有的年少的天真热忱，也随着曾精心呵护着他的那个人一起消散殆尽。这些年他始终狠心逼着自己忘掉的人和事，一开始像从身体里生生剜掉一般，痛楚难当。可后来他真的多年不再想起，心却也几乎干涸。

于是他好多年征战在外，亦再不踏足昔日相府。却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忘记，只不过是不去想而已。他忘得了诸葛瞻的模样，可是他仍忘不了诸葛瞻面庞上回响着的故人的余音。

多少年了，心再没有此刻这样多情，出血似的又温柔，又痛楚，又热烈。

当然第二日在小朝之上面对诸葛瞻，他并没有半点失态。

散会之后，诸葛瞻踱到殿外凭栏远眺。姜维跟了过去。

“大将军，我正是在等你。”诸葛瞻笑笑。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朝堂之上针锋相对的话，此刻已不愿意再提及。

“…好些年没回成都了。思远今年，二十七岁了吧。”姜维看着他。

“伯约是否也觉得，我与父亲面容甚为相像？”诸葛瞻突然说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便觉得我也一定要处处都和父亲相像。”

他的脸上现出一点无奈的神色：“然而现时不同往日。真的不能再……再这样打下去……”

“不，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姜维打断他的话，“思远自然和…武侯，面容相似，然而没有必要成为你父亲。思远是思远。”他说了这句话，心下突然觉得朗阔许多，“你有你的时代。我虽很不赞同你的看法，但我想那是因为我有我的时代，也有我的责任。而总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有你的骄傲。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诸葛瞻遥望着远方重叠的关山暮云。

“我前几年去过定军山了。”他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姜维，“你的桂树长势很好。守陵的老伯常来给它浇水。”

“……哦。”姜维忽的有些怔忡。

“…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是有人也和你一样，反正现在墓旁一左一右有两棵小桂树。这棵是哪来的，连那个老伯也不知道。”他顿了顿，“就像双生树一样。不过另一棵稍稍小些。”

“……那，很好…”

“是啊。桂树可以生长很长时间，花期也明艳馨香。”诸葛瞻微微勾起嘴角，眸子里泛出熠熠的光彩，像极了当年的诸葛丞相，“桂乃芬芳久远之物，堪配吾父。”

姜维终于也难得地笑起来：

“…维真想念当年师娘做的桂花糕。”

其实关于过往，又何必非要遗忘。接到诸葛恪兵进淮南的消息，即将再次踏上征程的姜维想，这次不论走到何种程度，之后一定要回定军山看一看。他突然明白，丞相的意思并不是不要他去，而是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再也不会有超出缅怀的心痛。

他不由得想起那年的定军山。岁末将近，回成都之前下了一场封山大雪。饶是他生长于西北，亦是平生未见。那日军营里颇为忙碌，大家都在打点行装，却见诸葛亮一掀帘，眉眼弯弯：“伯约？与吾进山踏雪如何？”

他们并肩走在漫天飞雪之中。黝黑的沉默的树干，安睡的簌簌的山峦，风狂乱地卷起蹁跹衣袂，口鼻呼出的热气翻滚着交缠着飞升。

那人走着走着，脚下一滑，他于是顺势握住那人的修长的暖玉般的手。

诸葛亮任他孩子般紧紧地牵了一会儿，忽然挣开蹲下身去，姜维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雪已经“咻”地砸在胸口上，脖子里一阵冰凉，心却热的发烫。

“哈哈，伯约这都躲不过，还夸口说武艺精湛？吾看是子龙将军帮着你吹牛而已。”诸葛亮清朗的笑隔着呼啸的风声含混不清。

姜维也不生气，猛地上前一步，用厚厚的披风将诸葛亮裹在怀里，趁势双手环过怀中人腰际，渐渐收紧。

于是在这飞雪缠绵的山林里，他们拥有了此生最为亲密的一刻好时光，这亦是他每每午夜梦回永远铭记的柔软到流泪的梦境。

姜维清楚的记得，他略低下头附在那人冻得通红的耳际，一片滚烫的雪花轻轻落到了那人的眼睫上：“风雪太大了，丞相。回营吧。”

诸葛亮微窘地抬眸，看到一双温柔沈醉的年轻的眼睛。

除夕傍晚的街道很是安静。

被红灯笼和烛火装点的一派祥和的相府中，侍人们轻快而有序地进进出出。“咱们相爷真是难得在家守岁啊！”乳母笑着向黄夫人道，怀中的瞻公子咿咿呀呀地流着口水。

“可不是。”夫人也笑。“况且伯约也在，府里好久没这么像个家的样子了。”

那一年除夕里热络的叫闹欢笑，跳动的明亮的烛火，饭菜糕果的愉悦的香气，与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音一恍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从天水到祁山，从陈仓到汉中，从莽莽秦原到萋萋蜀道，从春夏到秋冬；从无法忘记到不敢想起，从不敢想起到坦然回忆。瞻公子长大了，年轻的将军也已生出白发，定军山的无忧岁月里，那两棵桂树将在故人墓前千年万年屹立。曾经的两个约定，他最终都并没做到，但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失信。失望与否则无关紧要，因为那本来也是他自己的志气。一年一年就这样过，从建兴到延熙，从延熙到景耀，从景耀到炎兴；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