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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回来了?”桃之听见声响迎了出来。 孔明慢慢踱了进来,如玉脸庞上带着几分薄红,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翩然无物。 出什么事了?桃之拧着眉,什么都没说,走到门后轻轻地带上门,不期然却听见身后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回头间,孔明早已瘫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紧紧抓着胸口,低垂着头,早已咳得喘不过气来,月色长袍上已然点点斑斑的血迹,渗着几丝凄艳。 “先生!”桃之急着扶起自家主子,掏出罗帕便去拭他嘴角血迹。 诸葛亮仰着头,苍白的脸上带出几分病态的嫣红,深不可测的双眸紧闭,连着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动——这般痛苦,却又是咬紧了牙,抿紧了薄唇,极力克制着。 桃之眉头更皱,右臂搂紧了他的背,左手便制住了他身上五处大穴,不教体内真气乱窜。自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日雪,塞入眼前人口中,又强着他咽下。 不过一刻钟,孔明的咳嗽便停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回复平稳,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去。桃之松了口气,顺手便解了那人穴道,离了卧塌,转身进了里屋。 孔明只是盘了腿,坐正了身子,心无旁骛开始运气自疗,心脉依旧隐隐作痛。 桃之取了身干净的白色衣袍,又打了盆清水进来,看见主子尚在运功,便回头燃了一只梅竹染,点点冷香在屋里弥漫。 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一场庆功宴,也不知是遭了什么事,竟能伤了自己。 想着正出神,冷不防有人推门而进,待她反应过来,一道寒光已刺向尚不能动的诸葛亮。想也不想,手中金钗已经出手,急迅而来,生生弹开了剑锋,拔出匕首,她已然闪身护在主子身前。 可眼前站立的人一下子愣住了她,纵使百转心思,还是忍不住惊道:“是你!” 一身白色常服,手中长剑泛着冷光,映着毫无暖意的眸子,和眉间隐隐的杀气,桃之很难把他和平日里温润的赵云联系在一起。 “赵云,你这是作甚?”常年居于高位,桃之的言语亦是自带威严,只是平日间收敛着罢了。 “让开!我不杀女人。”他的声音极端平静。 桃之冷笑了一声,没有动。 “让开。”赵云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威胁。桃之只是握紧了匕首,她身手不差,但和这天下名将相比怕是讨不了好。 “让开。”为什么他们的口气都能一直那么平静,桃之细细的回忆了下,要说到寒意,恐怕还是先生更甚几分。 “让。” 还是很平静的语气,桃之却默默推开了,她不能违背身后那人的一个字眼。这是规矩。也是信任。 “解释。”孔明素日便懒,懒得连话都不多说。依旧是阖着眼,睁眼亦是费力气的。 “你是谁?” 诸葛亮没有答话,等着他下半句。 “一介书生能用内力逼出酒气,当真是好本事!” 孔明这才微微睁了眼,打量了一下赵云,能看出这一茬的必是个内家高手,没个十来年的眼力是不行的。 “没必要知道。”孔明匀了匀气息,怕是伤到经脉了。 赵云的眼神除了疑惑便是警惕,眼前这人,为人高深莫测,行事高深莫测,,十足让人恐惧。 “我是个文人。” 是个文人?赵云细思便了然,他的意思是武功再高,他也只做文人分内事。可即是个文人,却又何必有那一身功力…… 这样一个人,又为何委于主公帐下做一谋士? 想起他那一双深不见底却清澈异常的眼,赵云无法不信他。 收了剑势,行了一礼:“军师告罪。”说罢转身时,一眼瞥见那人素来一尘不染的长衫上竟染了血迹。 “这是为何?”情不自禁地走近,那人避让不及,伸手要退开他,却反被他捉住手腕。赵子龙禁不住心中一跳,他不曾想他竟是此番瘦弱,手腕细得不若男子,更惊人的是他脉搏紊乱至极,除了先天不足之症,更似有股极强内力难以抑制。 真气乱窜,赵云极少有过,但那奇经八脉欲裂之痛,饶是他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如此强劲。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放开!”转眼柔弱少年已反手制住赵云,手法极为迅猛,就势一推,“滚出去!” 对上他的双眼,赵云一阵心悸,有愤怒,有威严,却不见一丝毫的痛苦和脆弱。 “出去!”相处几个月,谁也不曾见过他发脾气,即便翼徳等人再无理,亦是淡然如水,万事不萦于胸的超脱,今日却不曾想会如此愤怒失常。 “将军还不走吗?”桃之的匕首已然成招。她在等待,等待主子的命令。 “对不起,军师!”不能就这么走,但必须走。 他已经唐突过一次了,不能再有下次。 “今日之事,绝计不该有第四人知,军师宽心。”赵云顿了顿,顺手将门窗带上。 神秘如他,总让人禁不住倾诚相待。 那双极漂亮的凤眸,是容不得半点猜疑的。 赵云脚步声渐远,他行走本已可以无声无息,也知那人内力足以察觉,却忍不住如此,让他宽心。 桃之仔细查看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方将门从内部锁上,再不能有半点差错。 “三将军灌你酒了。”桃之边问,便帮他换下沾了血迹的外衣。孔明配合地抬手,没有接话。 “全逼出来了,”桃之也不是问,只是在说,“天知道这酒灌不醉你,却灌不死你,忒也过分。” 也无甚过分,谁知道会有人不能饮酒?桃之拧着两道秀婉峨眉,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 “罢了,”换上干净的中衣,孔明略显单薄,声线一贯的平和,“我累了。” 桃之快手快脚地系上边上的暗扣,摘下他束发的绸带,一头青丝披肩而下,衬着雪白的中衣,泼墨一般。 “先生的头发真比女子还要好看上十分。”总忍不住感慨,回头取了梳子将头发梳开来,仔仔细细地,怕损伤了分毫。 “嗯。”听见这声音,桃之不由得一笑,睡过去了这人。 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拉了被子,又帮他细细掖好。他累了,是真的累了,该睡个好觉了。 取了思梦甜放入香炉,桃之搬了椅子坐在主子身边,取出针线做着女工。 睡着了的孔明就像个孩子,侧着身,微微蜷缩着,带着防备,一头青丝铺散开来,长长的眼睫在如玉脸庞上投下阴影,带着几分莫测,极好的唇不再抿着,微微上扬,总觉得含着一抹笑意。 他的梦境,概是极美的罢,像他这个人。 桃之轻叹了口气,须知这天底下要怎样的奇女子方才配得上这方无暇的美玉。 只怕是,天也爱他。
第二日再见到军师时,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头发挽得很整齐,一身白色素衫,不着一点配饰,自带一种清贵高远的风度,羽扇轻摇,嘴角含笑,似近还远,明明处于众人环绕间,却翩然出尘。 “军师。”赵云恭恭敬敬地行礼,只当昨夜午夜梦回一场。 “将军。”他亦还礼,和素日一般,不卑不亢,也是昨日无事的样。 “军师身体可好些了罢?”赵云假作无意踱到他身后耳语。他实在忘不了那人昨夜的病痛。 “无碍,”诸葛亮神色不变,只略略一低头,“谢将军挂怀。” 赵云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孔明后面到了竞技场。 台下军士在排演阵型,两个营相互围阵。赵云练兵向来推崇实战演习,单兵作战能力也是全军最强的。 孔明背着一只手,摇着羽扇,若有所思地看着兵士训练。很快,其中一方的阵型稍显劣势,已经开始自乱阵脚,胜负已明。 孔明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轻然道:“左翼。”劣方指挥官是个机灵的,迅速换守为攻,调集兵力直取对方左阵。 “回防,稳住中阵。”赵云不知孔明有何寓意,明知不敌也想试试。 孔明嘴角一弯,赵云暗道一声坏了,“声东击西。”转眼间投向左翼的士兵已然攻向右翼。 “迂回穿插,攻其坎位。” 羽扇轻摇,本胜负已定,轻轻几句却硬生生扭转定局,原处于上方的一方竟被冲散阵势。看着那人气淡神闲的样子,赵云只能甘拜下风。 输给卧龙先生,任谁都得服。 遐想间,忽然败方的指挥官扔了指挥旗,抽出长剑跃上台来。待子龙回枪防护时,剑锋已抵在那人喉间。亮云枪的枪间也抵在攻击者的喉间,出手极为迅猛。 “擒贼先擒王!”攻击者昂着头,带着几分挑衅。 “很好。”孔明没事人似的道一句,嘴角的笑意更明显,纤长的指尖抚过羽扇的鹅毛,轻轻地拨弄,好像被剑抵住的人并不是他。 赵云没有说话。他相信军师。 沉思了有半刻钟,孔明才抬眼看着眼前人:“你,很好。够狠,够聪明。很难得。” 来者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剑。 “名字?” “石忠。” “赵将军,你知道。”孔明看了赵云一眼,他身上隐然有了杀气。 “末将明白。”赵云没有放下枪,信任归信任,他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他等着石忠放下剑。 然而诸葛亮竟好像没看到剑锋一样,,自顾自地转身,任剑尖在他如雪玉肌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信步离开。 赵云没有出声,眉头皱了起来,疑虑着放下了亮云枪,收敛了杀气。 “军师。”石忠手一松,长剑掉落在地上,弹出一声龙吟,人已跪在地上。 哗啦啦的,台下亦是跪倒了一片。 赵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知是何感受,简简单单的一场演习,只怕他已是这两营主力军的神了。 而这位胆敢在他面前“擒贼先擒王”的人怕是连命都给了他。 “站起来,不准跪。”营门边,他的身影依然单薄,声线依然平静,却带着无人敢拒的威严。 场上所有人齐刷刷地站起,声势浩然。赵云不得不感慨。 “男儿不该轻易屈膝,尤其是士兵。”不是训斥,莫名让人信服。 接着,众人都愣住了。赵云也失了神。 神一般的军师在笑。不是往日里含在嘴角的淡淡亲和,而是浅笑,如山远黛的修眉舒展开来。 他真的在笑。周遭一切都失了色彩。 若是个女子,该是如何的倾城倾国。 徐元直经常评论道,诸葛孔明就是个妖孽。
“博望大败,曹贼定不会善罢甘休,早晚卷土重来,还望主公早做决断……” “糜竺说的有理,若曹操兴兵,一座新野孤城怕是守不住的啊……” “只可恨那刘景升未必会伸出援手啊主公……”“……主公……”“……主公……” 刘备端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受不了文人聒噪,形势险峻怕是街头三岁小儿都能娓娓道来,还需得这些人“分析”。 “军师有何看法?”孙乾虽是个文人,却也不耐烦了,只得回头寻那鬼才。 “是啊,军师有何良策?” “军师?”“军师……” 几人连声呼唤,可卧龙先生自是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闭着一双秋瞳,没有半分回应的意思。 “先生!”“先生!” 唤着唤着,离他最近的糜竺竟要伸手去推他。一旁眼疾手快的刘备立即挡着他的手,孔明脾气乖张,爱洁,素来不愿他人触碰。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失了风度。 “先生想事情的时候不受他人惊扰,见谅见谅,”刘备一边开脱,一边摆手,“各位请先回罢。” 糜竺失了脸面,想再辩争几句,糜芳一个眼神扫过,不得不做罢。 “诺。”施了礼,便逐一退下了。 见四下无人,刘备便坐在孔明旁,端详着他的睡颜。他从未见过睡着了仍是如此美好的男子,薄唇总是抿得紧紧的,眉头微蹙,软软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更显深邃。 不知怎的,刘备看的出了神,他怀疑世上真心会有此般人物。 “主公?” “主公?” “啊?”刘备回过神来,“何事?” “荆州来人。” “让他先侯着。”刘备叹了口气,看来孔明不得一觉了,只能轻轻推了他几推,“先生,先生?” “嗯?”孔明悠然转醒,他是真的累了,昨夜赵云走后又咳了半夜,没怎么睡好,“主公?” 看着他惺忪水润的双眸,刘备经不住一笑,他的军师很年轻,年轻得让人嫉妒,可又很老成,不符年龄的成熟。今日第一次觉得他竟像个孩子般稚气。 “主公?” 刘备又是一笑,“先生怕是偷不得懒了,荆州来人了。” “哦。”只一瞬,孔明的眼睛又回复到深不可测。 “先生?” 孔明摇着羽扇,悠悠然道:“主公会要荆州吗?” “不会。”刘备想也不想就回答,“先生何意?” 孔明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忽的又笑了一下,高声道:“请赵将军。” “先生?”刘备仍是一片茫然。 “刘景升病危,怕是要托孤,”孔明的声线很平静,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惊人,“主公既不要那荊襄九郡,命还是要保的。赵将军同行可保主公无虞。” 刘备想问他如何得知,一想,若他不知恐怕才是该问的,也自嘲一笑:“先生神算。即是如此,先生何不与我走一趟?” 孔明摇了摇头:“亮还有事要做,恕不能与主公同行了。” “先生哪里话,”刘备不禁眉头一皱,“先生与我之间从没有恕与不恕之说。” 那人只是略略一施礼,“如此,亮等主公回来。”
孔明之智,怕世间无人可及啊。一来一回已是三日过去。回新野的路上,刘备默默叹息,刘景升托孤了,荆州,他没要。他知道,孔明是不赞成的,只是,他不会替他决定任何事罢了。 只觉得,要了荆州,于孔明,只怕自己就真的是主公了。也只是主公了。 不知为何,他这般在意他的想法,或是患得患失了。任谁,也不会有那自信降服孔明,那样个傲到骨子的聪明人。 “先生。”远远的看见诸葛亮现在城门下,他莫名地感到安心。 “发生何事了?”走近了,才发现城楼下并不仅孔明一人,更有关张和简雍孙乾糜氏兄弟等人。除了孔明永远神色淡淡外,其余都愁眉紧锁。 “曹操来了。”一把羽扇还是平平淡淡,不见波澜。 “那么快。”刘备心下一惊,博望一战不过个把月,如何至此。 “为首的是曹仁所带的十万军马,只怕半日就将抵达新野了,”孙乾的语气里带着惊惶,这不由得让刘备眉头一皱,“曹操亲率精锐青州骑兵紧随其后,怕是更为凶险。” 凶险……若只是凶险也罢了。刘备心下一沉,转头询问自己处变不惊到了极点的军师:“依先生看,现下该当如何?” “撤。” “撤?” “舍此别无他法。”迎上刘备询问的眼神,那双清澈的眼球依旧深邃,干净,却不见底。 “怕是撤不了了。”糜竺地声音里带着讽刺,他是看不起诸葛亮的,没有家世,也没有履历,却傲得让人妒忌。 “能撤。”那双美目一扫,自带的威严竟让几个文人不寒而栗,尽管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那就请先生用兵,”其他人刚想反驳,便被刘备打断了,“全军交由先生指挥。” 如果说,只有奇迹才能带他们逃离升天,那,奇迹定是眼前这人创造的。不知为何,请他出山的那刻,刘备便堵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先烧了新野城,”诸葛亮眉头微蹙,他并不喜欢这个战略,“叫十万前锋有来无回。” “那百姓何如?”烧了民房,怕百姓要流离失守了。 诸葛亮不言语。 “军师的意思是将财物散给百姓,让他们自己撤往其他城郡。”孙乾是所有文生里唯一服孔明的,他没什么野心,也就没什么私欲。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刘备连声道好,却发现孙乾一脸为难。 “可是,主公啊,”孙乾做了一缉,“百姓不愿意啊。百姓们都说,刘皇叔到哪他们就到哪啊。” 四下沉默不语。 看来孔明是把难题丢给自己了。带着百姓怕是逃不了,不带着百姓,又于心何忍?刘备不禁回想起了水镜的托付,孔明性善,从不知为自己想,刘皇叔莫要教他难为,教他愧恨终生。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刘备开了口,“那就带着百姓走!” “但是……” “民心可依,”刘备抬头忘了沉默的孔明一眼,理智与情感,他替他做一次决定,“没有但是。” 不知那人心里是何想法,民心不可为。隆中三策,他占的只是人和罢了。 孔明咬着下唇,细细思索了一番,抬眼道:“关张赵听令!” “在!”
烧了新野,曹军依是来势汹汹。行进队伍已被冲散的七七八八。 赵云保着刘备家小仍陷在敌军中,孔明是不信他会叛变的——他极端信任自己的眼;张飞带军守在后方,关羽被自己派到夏口搬救兵去了。兵力如此分散本是大忌,但事有两面,三员大将分走了不少注意力,人群中寻到主公但也不易。 随行的百姓伤亡极大。被曹军截杀的,病的累的,还有被自己曾经的主子射杀的——刘琮那个聪明人果然献了城池……不出半月,又是白骨盈野。 经年后,春草吹又生。 史册又怎会记得土地上无辜的血迹? “先生,”旁边是换了男装的桃之,“你已两日没吃东西了。” “吃不下,不想吃。”这话听着竟是有几分任性。诸葛亮的眉头从未舒展过。一路上见到太多的死亡,他不喜欢。他禁不住再考虑是不是不该烧了新野。 如果劝刘备投降,兴许,百姓就不会多这些苦难了。 念头只是一瞬,他便否决了。 他不会忘记曹操在徐州城所做的一切,不会忘记下人们跪在他面前苦苦求他离开,不会忘记路上难民哀怨惊惶的眼神,更不会忘记母亲狠狠地一耳光,“废物!” 母亲说,你以为你很善良?你很有悲悯心?你不过是再妄造伤亡罢了! 为了你的良善,庄里要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去护你这个少主人的安好? 为一个人牺牲千千万万个人和为千千万万个人牺牲一个人同样是不对的,但亮儿,你要学会做出选择。学不会狠心,看不到大局,你就不配做着一庄之主! 他一直没有学会。 母亲离开时,她挂怀的,是他依然学不会。 而今,母亲该放心了罢。 亮儿学会了。那个人教的。时势逼的。诸葛亮浅叹一声。母亲,放心罢。 “把口粮给沿途百姓罢。”他摇了摇头,“还有你随身带的药材,也散了罢。” “先生。”桃之拧着眉。 “散了吧。” “口粮也就罢了,”桃之不能不反对,“您将随身财物已经都散了,若是连药都给了人去,万一……” “药在我不一定能活,”诸葛亮有些无奈,“但给了他们定能救他们一命。” “先生。” 孔明摇了摇头,他又懒得说话了。 “罢了,”桃之跺了下脚,“您莫要忘了这一庄的人和夫人的遗言。”天下少了谁都行,却独独不能少了您。 摇着羽扇,孔明强压下心头的不适。 这季节。 真的有些冷呢。 满目疮夷,千里焦土。 苍生何辜。 不远处双眼通红的那人,会是希望。孔明合了眼,自己又能帮他多少。 “桃之。” “先生?” “你先去夏口,告诉阿九,开粮仓。” “诺,”桃之想了想,“桃之走了,谁来护卫主子?” 孔明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桃之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这人若是狠起来,又何须人护卫。
张飞回来了。 拆了桥,也引来了曹操。 赵云回来了。 少主无恙,他却满身伤。 而最该回来的关羽,至今能不见踪影。 罢,若是命,谁也躲不过。 一条长河横住了去路。前方马蹄扬起的黄尘却在逼近。 天要亡我!刘备仰天长叹,该来的总会来。 旁边,子龙只是在强撑着,干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翼德也剩不到五成气力。连日奔波,护卫们也都疲惫不堪。孙乾跟了自己许久,早已看穿生死,至于糜氏兄弟等人,他几乎可以看见他们的战栗。 而孔明,烽火连连,他的发丝有些凌乱,白衣沾染着尘埃——眼神却还是波澜不惊,一样的清澈,一样的出尘。 越衬得旁人可怜可笑。 刘备都禁不住怀疑,他是真实的存在吗? 若他真的存在,有谁能忍心毁了他? “军师,”赵云向来温醇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走罢,没必要与我们送死。”他知道,以他那晚所观测,他的武功足以保他自身无虞。 孔明眨了眨眼,看着狼狈不堪的赵云,原本清丽的容貌竟带出几分孩童般的不解。 “是啊,”怕是许多人不忍他的沦亡——这样倾国倾城的一个人,刘备对上他的眼神,“先生你走罢。天下英雄何其多,无论谁的帐下,你都能成就一番事业。” “可是,”他们惊奇地看着孔明纤细的食指压在他水润的下唇上,一副极其无辜的表情,“你们都一个叫我军师一个叫我先生了,我怎忍心走?”说罢,还眨了眨眼,长睫扑闪扑闪的。 他们都愕然了。不只是为着这神情,还是为着这言语。 孔明看似谦和,性子却冷。至死都不会想到,他竟会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如此表现。 “孔明定与众人同生共死齐进退。” 还是没有起伏的声线,然而说完他便笑了,眼线上扬,是极具媚态的笑,足以蛊惑人心,颠倒众生。 “你……”刘备不知该说什么。 旁的人亦是看呆了。 一个媚过女子的男人,恍若月中仙。 “妖媚惑主。”一旁的糜芳见不过,竟骂出口来。 恶意的忌恨竟丝毫不掩。 “你说什么?”一声龙吟,赵云手中青釭剑已抵住那人喉间,剑眉倒立,一向温文的脸上杀气渐显,“向军师道歉!” “罢了,”孔明的眸子冷了下来,仿若淬了寒冰,那一笑也成了一现昙花,尽管神色一如既往,“糜将军多虑了,在下可非女子。” “借长弓一用。”他这话却是对着张飞说的。 “长弓?”张飞满头雾水,这哪跟哪啊,但似乎已习惯受那人军令了,已然将弓箭递上。 孔明没有解释。他很懒。 只是左手握弓,右手抽出一只长箭搭上,箭锋所指,乃是曹操的中军大旗。 “着!”一声弦响,飞矢已然破空,众人目光所及处,一面帅旗翩然落下。 “好箭法!”张飞连声喝彩,此间距离,此间准头,吕布辕门射戟也不过如此。 赵云眉头却又紧了一分,方才那箭上分明灌注了强劲的内力,自是威力非常,但那人的身体可承受得住?怕是又该激得体内真气逆行了。 “主公。”诸葛亮将手中的弓递上。眉眼间不见往日的亲和,而是刻得极深的决绝——不曾见过的英气逼人。 以前觉得他是一方墨,温润儒雅,今日,却发现他亦是一块冰,高寒尖锐。 举起那张弓,刘备早已接受命运:“要走的请便!留下的与吾冲杀敌阵,以谢苍生!”
命不该绝。 站在夏口水军的船头,江风拂面。迎风起航,关羽来的很是及时。曹操的铁骑远远地隔在江的那头。 逃出生天。刘备不得不再感慨幸运。 迢迢河山,有谁不留恋? 一种极度紧张后的轻松盈满他的四肢,轻飘飘的,软软的,极不真实的感觉。 心跳却愈是激烈。 生命在舒张。 他几乎想要长啸,几乎想要落泪。绝处逢生。绝处逢生! 两个义弟站在自己身后,和那么多年来一样。可他从未如此感激,他们还在,哪怕在天的力量前,依旧选择不离不弃。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拥抱住他们的冲动。 子龙还在昏睡。他伤得最重,极度疲惫。换下浸血的战袍的那一刻,他颤抖了——经历过数百场战役,他不曾想过这具俊美的躯体上竟有如此多的伤疤。孔明为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也禁不住感慨,真将军是也。刘备几乎可以确定,若是阿斗和子龙,他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子龙。 于他,于关张,他已是兄弟。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一场逃亡,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没有过多的精力保持紧张。 都需要休息。 而诸葛亮一如既往的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看的出他的疲倦——本就生得文弱单薄,但他却忙碌着救人。行伍中没有大夫。 没有人想过卧龙先生的医术竟不下于任一名医,在极度缺乏药材的情况下亦能妙手回春。 他总在给人意外。 清丽的外表下灵魂的坚韧怕是常人难以想象。想过他的辅助会成就自己的伟业,想过他魅惑的身影会随伴自己左右,却想也不敢想,生死关头,他轻而易举道出的那句共进退同生死——刘备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那一抹笑,决绝?安慰?熟悉而渺远。他是遗憾的,那刻,他几乎做出和赵云一样的举动。 这样的谪仙是受不得丝毫污蔑的。 不沾尘埃,不染烟火。 他有疑问。他想知道,那双执笔的手是如何射出那记迅猛异常的箭的。 然而他不说,他亦不问。 承诺过,不会强他做任何事。他是不愿自己的双手沾上过多血腥的。 他信任他,所以不问。 他,亦是不由得不信的。 “军师。”“军师。” 神游间,孔明往船头来,羽扇轻摇,衣袂飘飘,还是那般轻松,那般平静恍若无物。 “主公。” “伤员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 “甚好,甚好,”刘备深深行了个礼,做了个长揖,说不出口的感激上苍,他还在,“刘备多谢先生。” “主公,”孔明伸手扶住,“请主公切不可再如此,孔明本分。” 刘备对上他澄澈的目光,微微的笑意,不觉又愣住了。 为何乱世烽火中,他还能宛若初生婴儿般洁净。 他和子龙都是这类人,似乎怎的都不会迷失初心的难得。 只是,他的狡黠又是常人难以企及,看透世事,算尽机关。 “可否求先生一事。” 孔明嘴角还是浅浅淡淡的笑意,“主公吩咐便是。” “先生莫要再笑得如此魅惑众生了,”刘备假叹了一口气,“我等不过凡夫俗子,实在受不住。” 孔明愕然了,半张嘴,能言善辩如他却一字也吐不出来。片刻间,已有红晕爬上玉颊,更显妍丽。 “哈哈哈……” 看着处事不惊的卧龙先生如此局促,刘关张三人都禁不住大笑,笑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豪情万丈。 毕竟,又是一劫过去了。 谁都会格外轻松,更容易发笑。
冬日的阳光暖暖的,照的人懒懒的。 赵云已经醒了。连连睡了三日,精力恢复的差不多。只是懒懒的不想动,不由轻叹一声,染上军师的懒病了。 下一刻,却是红晕爬上了他俊秀的脸庞,有点发烫——偷个懒都能想起那人的翩翩风度,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人,大概是常人都难以忘怀的罢,哪怕只是静默,也总觉得发着光,掩都掩不住。本觉得他性子温和似水,那晚脆弱中的尖锐和生死关头潇洒不羁里的刚烈更让人看不透,读不懂。 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只为着那人的念想。 抓过被头,微微侧了身向里躺着,半合了眼,偷得浮生一日闲——然而,念头还没下,身后已然有了声响。 一睁眼,一把匕首划破空气,朝着自己刺来,又急又猛。几乎是下意识地,左手运上内力抓上来者的手腕,略一用力,一声清响,匕首掉落在地。那人见一招不得,急急换了身形,掌刀已朝着赵云的脖子切下来。 不自量力。 一声冷笑,一隔一挡间,那人已被制住。刚想喝问是何人,一看那人脸,却愣住了。 是桃之。孔明的贴身侍女。 不觉双手松开。 “至阳至刚内力,将军当真好武艺。”桃之边揉着手腕,边语带讽刺地说道。 “姑娘谬赞,”赵云半坐起来,拉了外袍披在身上,“伤了姑娘是赵云的不是。” “你们这种人真搞好笑,明明别人先动手,却总想着先道歉。” “你们?……”赵云有点疑惑,谁和谁? 桃之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他的手腕号脉:“主子的医术又精湛了不少,短短几日竟好的七七八八了。” “姑娘此番前来莫不是为了帮赵云看伤的?” “不是,桃之有事相求。” 明明求人,却还是傲气逼人,有其主必有其仆,不过主子的傲是深埋在骨子里罢了。 “姑娘刚刚所为可不像是有事相求。”赵云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他与她相处不多,却是极喜欢她的性子的,安静恬淡,宁静清远,言语间又凛然不可侵犯。 “桃之失礼了,”她的语气却不带歉意,“桃之只想试试将军是否有让桃之相求的本事罢了。” 赵云不禁哑然,真没见过此番“有求于人”的。 “请姑娘吩咐。” 若是与军师相关的,他总愿意相助。 “请将军跟我来。” “这是怎么回事?”一进门,赵云便看见军师诸葛亮只着薄薄一层里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蜷缩在榻上。一头及腰乌发并未束起,只是随意散落在肩上、背上,衬得那人脸色更加苍白,薄唇不带一丝血色,一双翦水秋瞳紧闭着,蝶翼般的长睫亦是止不住的颤抖,已然失了神志,脆弱得就像一块水晶,一触即破的感觉。 “先别问,”关好门窗的桃之匆忙坐在榻上,扶起了虚弱的主子,“过来!” 桃之起身将位子让给了赵云,让孔明倚在他肩头,“扶好先生。”说罢便转身入了内室。 那人深深浅浅,急促又微弱的日子吐在自己脖颈上,赵云竟禁不住脸颊发烫,感受着他身上微微的颤抖,他竟忍不住想抚上他的肩头,他的背。 他想搂住肩上的这个人,温暖他,保护他,想他不再颤抖,不再痛苦。 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桃之端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和些许药瓶出来后,开始动手解孔明身上仅有的里衣。“姑娘,我来罢。” “不用,”桃之的动作极其娴熟,“若是主子知道将军脱了他的衣,怕是饶不过桃之的。” 可是……看着怀里军师不着一丝的上身,赵云的脸颊更滚烫了——莹莹如玉的肌肤,去绸缎一样的光滑,身子比常人来的纤细,薄薄的一层肉极是结实,丝毫不像表现出来那般文弱。更加明显的颤抖表明了他的极端痛苦。 “将军,先生的内力强劲,怕是会伤了你,你想好了?” 赵云禁不住苦笑:“人都被你诓来了,你再说这话岂不迟了?” “为了跟先生证明我有说明啊,”桃之扁了扁嘴,“少爷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倔。” 桃之拿起一个药瓶递给赵云:“先将这里面的药水化进先生体内,然后用内力打通这八处大穴,待他体内真气贯通后让他服下桌上的一日雪就行了。” “赵云明白。” “桃之在外面守着二位,切记不可分心。” “知道了。”
屋内静静地燃着一支梅竹落,散着冷冷的药香。 四下无人,只留孔明一人卧于榻上。 屋外宇下,一只药罐在慢慢熬着。极苦的药味已盈满了整条走廊。 “喝了这个,”桃之看着赵云略有些虚弱的脸色,不禁拧了眉,“再自行运气小周天。” “是,”赵云接过那碗温药,仍不由得感叹她的细致,“这是……” “补元养气的,将军此番耗力甚巨。” 听此他已然开始运气,实无气力再强撑。 “多谢赵将军,”桃之递过一方罗帕,“可恨桃之是个女子,使不得至阳至刚的内力,累了将军了。” “赵云应该的,先生也救过赵云,”气息稍匀的赵云擦去额间的汗,仍觉得有些无力,“姑娘不必客气,以后唤我作子龙便可。” 帕子上尤带着那人屋里独有的冷香。泠泠入骨,教人怎的不沉醉。 “那可不行,”桃之极其认真地摆摆头,“先生可不许我失了规矩。” “规矩?”赵云表示疑惑,军师并不是个特别讲求规矩,墨守成方的人,相反却有点懒散和漫不经心。 “先生是桃之的主子,他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桃之亦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过于亲近?赵云不知怎的听见这话便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说出的话竟带了些许委屈:“我以为会有所不同。” “是不是有所不同里面那人说的才算,”桃之朝屋里努了努嘴,“先生性子虽冷,待人却是极好的。” 处事待人如沐春风,却忽远忽近,让人敬却。无欲无求,淡漠万物。赵云不明白,为何此番逍遥人物竟愿意入了尘世,受人驱使。 他的手,纤若无骨,同人一般完美,似乎只适合抚琴焚香,执棋煮茶,却用来轻摇羽扇,挥斥方遒。 何当一枝红莲,遗世而独立,妖娆且宁静。 腥风血雨里厮杀来回,染红了不知多少战甲多少河流——一杆亮云枪的命运不过冲锋陷阵,而有谁信,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他,却宁愿从此天下将军无战功? “先生为何会患此恶疾?” “那不是恶疾,是不足之症,”桃之的声色带着沉重,“老主人怀先生时被人用前年寒毒打入腹部,虽然侥幸顺利生下先生,却内里不足,怎也去不了这寒毒,每年冬季都会发作。因此先生自小便体弱多病,人生的也单薄。” “既是如此,为何先生体内又有如此强劲的至纯内力?”想到这,赵云心有余悸,军师体内内力之强,怕是世上无人能及,若不是自己控制得当,恐自己一身内力都会被反噬去了。 “先生自小天分过人,若不是身子不允,武功早已登峰造极,”桃之的眼睛里夹着几丝骄傲,“他也不在意便是了。至纯内力是为了他素日里抵制寒毒用的,否则这些年他也活不下来。只是,寒毒实在霸道,先生虽有武艺,却半分使不得,稍有不慎便会激得筋脉逆行,真气馈散。” 赵云想起了那惊为天人的一箭,恍然大悟。又想起,自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他岂不是年年岁岁都在受此煎熬,而他又是怎的熬过来这些年的。 眼前恍若又是那瘫在榻上咳血仍拒人千里的倔强和冷漠,还有无意识时靠在自己肩头颤动着的脆弱。 不由得,心疼。心疼那个精彩绝艳的男子,心疼他瘦弱的双肩挑了如此重担。 “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武林世家,去哪学得这一身才学?不能不让人好奇他的师承世家。 “这便不能告诉你了。”桃之睁大了那双灵活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 “赵云逾越了。”他垂下眼神,默然无语。俊朗的眉眼间,带了一丝孩童的委屈,孩童的失落。 桃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只得回头去看顾炉子里的药。 今日的赵云实在不像是个在百万曹军中七入七出,屡立奇功的猛将。更像个,干净的婴孩,那般赤诚。 这,大概是真实的他罢。
“桃之……” 桃之端着药进屋时,诸葛亮已然醒了,慵慵懒懒地歪在榻上,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不经意带出几分妖娆。 “难得您竟自己起身了,”桃之将药放在床头,转身取了件外袍搭在孔明肩头,仔细裹住他纤纤身量,“也不知自己添件衣裳,当心病上加病。” 孔明只是懒懒一笑,漫不经心地抬眼,却看见赵云一直立在几步开外,目光不觉一冷。 “军师。”感受到那泠泠目光,赵云竟低下了头——他不知道为何那双温润漆黑的眸子总能射出寒冰一样的眼神。 见此桃之只是笑笑:“是桃之找的子龙将军。主子的病发的突然,一时半会也找不着华先生,只能找赵将军相助了。” 听此孔明的眼神转而打量着桃之,皱着好看的眉毛,声音依旧平和不带起伏:“胡闹。强用内力压制寒毒是极伤人的。” 不是训斥,桃之将头埋得很低。的确是她自私了。 “姑娘说过,子龙自己愿意的,”赵云不忍看桃之的委屈模样,“还请军师不要责罚于她。” 诸葛亮没有言语,只是一双美目探寻般的在桃之和赵云间游离。恍惚间,赵云竟觉得他像只不知所畏的小兽。 “嗯……请赵将军移步。” 犹豫了片刻,赵云还是选择了走向前去。他怀疑他是否有能力拒绝此人的任意要求。 纤纤玉指搭在手腕上,一股冰凉的感觉渗过肌理,诸葛亮抿着好看的薄唇,阖着眼,长睫微翘,极是认真的模样。 赵云端详着他鹅脂般细腻的脸庞,强忍住不去触碰。 “你个小丫头还算机灵,知道用药护住他心脉,不枉费阿九调教你一场,”孔明的话里带着嗔怒,却已收了威严,浸了几分宠溺,“毕竟不是对症下药,我开个方子,你去抓药。” “诺。”桃之这才放松下来,转身去端药。 “不才累着将军了。” “子龙请军师莫要再说此般言语了,万万受不起。”赵云拧着剑眉,他说不出地对桃之有几分嫉妒,为着军师与她说话不会此番客气。 “先生先喝药罢,都凉了。”桃之用药匙搅了几搅,坐在榻上,便想喂他。 赵云惊讶地看着孔明竟扭过头去躲开了药匙,一脸嫌恶的样子。 “华先生说这药不苦的。”桃之仿佛见怪不怪地解释着,又递了药上前。 诸葛亮咬着下唇,眉头拧成一团,长睫扑闪扑闪的,声音里孩童般的无限委屈:“华师兄诓我呢,只一味艾草的分量便苦的不行了,他开的药从来没有清过。” 听着这撒娇似的控诉,赵云好容易没笑出来,一个可以随随便便火烧十万曹军,置生死之度外的人竟像个小孩子般的怕苦怕药。 “那桃之去拿着糖来总行了吧?”面对自家主子孩子气的这一面,桃之一贯是哄习惯了的。谁让她不像阿九一样威严,秀目一瞪先生便噤声乖乖喝药;也不想白衣诚那般闪电般的出手两三下就制住先生的穴道,再苦的药也直接往下倒。 “不要。去不掉药味。” 桃之深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个耐性很好的人:“诸葛孔明!” 诸葛亮往榻内畏缩了一下,一双翦水秋瞳眨啊眨的,带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万般无辜委屈的情态让人怎也无法和平日里睿智清贵的那个智者联想起来。 桃之觉得很无力,每每劝这个不省事的主吃药都能让人想摔东西,偏偏又冲不得那张绝色的脸发火。 刚想再哄,身后却有人推门而进——是糜氏兄弟。一看见他俩,桃之脸色马上冷下来,她实在不喜欢这两兄弟,无才无德的,仗着主公娘舅的身份趾高气扬,不将人放眼里。 “糜先生。”再万般不愿意,桃之依旧行了个礼,自小便调教的礼数周全。 那两人却仿佛没看到般的眼高于顶,径直走到榻前。 孔明也没说什么,依然懒懒的靠在榻上,只是随手执起了那柄羽扇,旁若无人地抚弄那一根根整洁的白羽。 赵云眉头一皱,这两人到此处来作甚。 “二位先生请先……”桃之话还没说完,手中的药已然被糜芳劈手夺过。 “您这是作甚!”桃之修眉倒竖,从未人敢如此待她,手腕一转,袖中匕首已滑倒掌心。 “桃之。”孔明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但桃之却听出了命令。她不敢争辩,默默地收起招式——余光里,她瞧见赵云的铁拳已经握紧,只是他比自己能忍,敛着一身杀气。 糜芳仔仔细细地闻了闻那碗药,又用食指沾了沾放在唇边:“兄长,当归,百年老参,茯苓,血莲……都是极为名贵的。” 糜竺冷笑了一声,语带浓浓的讽刺:“这么些名贵药材,怕是整个荆州城都寻不齐,您的丫鬟竟煎成这一小碗药,也不怕遭天谴呐。” 诸葛亮不过羽扇一摆,没听见似的。他懒得与此间小人周旋。 “诸葛先生,您是不是该给出点解释?”糜芳小人得志的笑掩都掩不住,“若是有人误会了以为您贪墨军饷或是通曹卖主,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休得血口喷人!”桃之实在忍不住,她受不得有人污蔑主人。 可孔明却好像被污蔑的另有其人一般,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嘴角甚至还带有丝丝笑意,一双明眸水波流转,平白显得妖媚。 不只是妒火,还是歹心,糜芳竟将空着的那只手要去抓榻上那人的手臂,嘴里还说着:“走,随我去与主公说个清楚。” 还没碰到那人衣袖,发觉手已被人握住,狠劲一扭,便被别到身后,制得牢牢的,丝毫动弹不得。回头一看,是刚刚一言不发的赵云。 “糜将军请自重。”征战沙场,赵云的声音里隐然带着震慑。 “赵云你作甚?莫非想知情不报。”糜竺的眼睛瞪得老大。 “赵云相信军师,”顿了顿,“且主公曾有令,不得任何人过问军师的任何事。二位莫非想违抗?” “任何事也包括此番龌蹉作为?”糜芳已是口不择言。 赵云心下一怒,手上暗使了劲,糜芳随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脸憋的通红,豆大的汗滴直下:“莫说军师不会做,怕就是做了,也合该主公过问,怎让的你这小人在此嚼舌?龌蹉?莫要道我不知你心思!” “赵云,你不过主公帐下一武夫,就算有些军功,又有谁给你这般大的本事教训我等?” “赵云的职责是护卫主公与军师,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不卑不亢,糜芳的手腕却怕已是断了。 “军师?”糜竺气的胸口起伏甚巨,“我看不过个妖媚惑主的贱人!” “你……”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赵云真心怒了,若是青釭剑在手,只怕已砍上那人脖颈了。 “妖媚惑主?”诸葛亮清笑了一声,一手仍轻轻挑弄着羽尾,“贱人?糜竺先生可真是博古通今,文采斐然啊,谦谦君子,竟能说出如此骂词,着实叫亮自愧不如啊。” 糜竺双眼一瞪,正想回嘴,对上那双勾人的眼珠,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那眼底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不敢正视的威压和邪魅,直叫人不寒而栗。 诸葛亮只是冷笑了下,纤纤玉指玩弄着耳边的那缕乌发:“二位先生若是疑亮,不如直接叫主公来问亮,二位先生若是怕亮,不如直接叫主公将亮撵走。如何?” 说罢静静地瞧着刚刚义愤填膺的二位,明明只是清清淡淡的两句话,却教人无言以对。怕是这天下人都知他卧龙先生是刘皇叔三顾茅庐请来的,莫说是撵,就是问都是不可能问上一问的。 “若是二位有心,倒不如好好用功,别平白的叫小主人日后没了依靠孤单。”羽扇轻摇,仿佛随意一道,竟是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子龙将军,放了糜二先生。” “诺。” 糜芳已是疼的龇牙咧嘴,仍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被糜竺拉住,“走!别说了。” 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糜竺便知,此人不是他惹得起的。他不计较便罢了,若是计较,怕明里还未怎么的,他俩兄弟已无葬身之地。 此人心思,太深,也太能忍。 但糜竺并非聪明人,他拉不下脸面向他道歉,只是哼了一声,拉着糜芳拂袖而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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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出了院落,孔明只是轻叹了一声,带着倦懒和无奈,下了塌站着。 见此桃之便强按着他坐下,取了鞋袜替他穿上,帮他将外袍穿好理齐,又拿过绸带,将他那一头极长的青丝在拢了拢,松松地系在身后。 “子龙将军,可愿随亮出去走走?”听着这话,一件斗篷已经披在他身上。 “子龙的荣幸。” 桃之绕到他身前,极为娴熟地系上带子,理了理两肩,好叫那斗篷裹得更严实些。 赵云不觉有些惊讶,桃之照顾得有些太仔细了罢。 “亮自己做不好。”看穿心思一般,孔明的的玉颊上浮起了红晕,笑得极为羞涩。 赵云愣住了,不知是为着这话,还是为着这笑。 “先生早点回来,外面风紧。” “嗯。该怎么做你知道罢。” “先生回来前,桃之会清理干净的,”桃之抬眼看着那人,有点不满,“不需提醒。” “药倒了罢。” “诺,”桃之轻轻笑了下,“桃之会换一副等先生回来的。当然,还有子龙将军的。” 诸葛亮眉头微蹙,扁了扁嘴,但也没说什么:“走吧,子龙将军。”
还是初冬时节,万物凋零。 寒风萧瑟,天地无情,将苍生做鱼肉。 枯枝寒鸦,冷烟袅袅。 旷原上寸枝不发,几许焦土,烽火残桓点点可见,苍穹下,几声寒凫。 静静地跟在那个白色的身影后,出了院落,出了城门,徐徐,无言,不曾言语,不曾止步。 不紧不慢,总隔着一小步一小步,却茫茫的渺远,隔了一世。即使如此,一直这么走下去,他,也是愿意的罢。 半步之遥的那人,仿若是被仰望的,追不上,也追不得。近在咫尺的相伴,兴许已是奢侈。 跟着。顾着。护着。 “多谢将军。”那人猛的顿住脚步,回头对着赵云便是一笑,如水秋眸里仿佛揉入了沧海桑田,透彻的澄净;纤纤玉手拉紧了斗篷,几缕散下的青丝飘在风中,无端的妩媚和柔弱。 赵云不觉沉醉。 诸葛亮轻咬着下唇,定定地也在大量着眼前这个天下闻名的将军——他很好看,一种谁都感觉出来的好看,不同于白衣诚的潇洒狂放,不同于自己的清丽邪魅,是英气勃发的,凛然不可侵犯。自己的凤眸妖娆,白衣诚的桃花眼风流,一样的勾人,却从没有过眼前人的赤诚温和。 可看着他呆呆的样儿,自己又觉得好玩,“将军可帮亮三次了……”三支手指还伸到那人面前晃了晃。 “啊……”赵云回过神来,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根上,“子龙应该的。” 诸葛亮缓缓地摇了摇头,弯着嘴角,:“不该不该,亮可还不起。”一双媚态十足的眼睛从睫毛下往上瞧着,带出几分天真稚气。 “云并非要先生还什么。”剑眉一拧,更是说不出的英气和严肃。 “真的?”孔明舌头轻卷,点着贝齿。 “自然。”赵云的语气里已经带着些许怒气了。他是恼他的,将他做那等无端小人猜测。 “若是亮将自己作为回报,”他欺近到他跟前,微触着赵云未着甲胄的胸膛,在耳边喃喃道,“若是这样,将军,可还会拒绝?” 一声轻笑。 赵云一失神,脸色涨得赤红,眉头拧的更紧了,只觉胸口一股无名怒火,想也不想便直接推开那道白色的身影:“先生请自重!” 未料想到的一个踉跄,诸葛亮依是稳住了身影:“自重?将军莫要道不曾对亮起过别的心思。” 若不是有情愫在,他自己也不曾发现,极能忍耐的他在糜芳伸手的那一刻,全身收敛不住的爆戾之气。 孔明太熟悉了,那种占有欲。 不止一个人对他展现过。 别的心思?自己能否认吗?尤其是那两句谩骂词出现时,自己已然动了杀机。自己有资格,有立场否认吗?未必,或是从未…… 赵云长叹了口气,他并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赵云承认,赵云或许是倾慕军师。但这是赵云自己的事。赵云愿意守着军师,但赵云并不会把这当做任何交易。” 这么快就承认了……还真是实诚呢……诸葛亮不禁莞尔,别过头去,远眺着茫茫旷野。 交易?感情本就是场交易,玩得起与玩不起罢了。 母亲,是自己此生最为信服的人。可,像她这样强大的女人,不也是玩不起吗?得到了所有却得不到挚爱的相守,给了自己所有也给不了自己父爱。 忍不住闭了眼。冬天的风,真的挺冷的呢。 一直都挺冷的。 看着那人的背影,赵云无言以对。能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就够了,真的就够了。还?为什么他的心这么冷,连感情都要还,不肯亏欠一丝一分。还是只对着他。 对他,对自己,不都是一种看轻? “子龙,”他再次转过身来,轻轻地问,已不带先前的妖媚,“可以吗?” 子龙?不再是疏离的将军了。这是有所不同的表示吗?不觉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看见素日稳重的赵云孩子般的稚气,仿佛被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所在:“子龙喜欢亮这般称呼?” 他极为认真慎重地点了点头。 “亮,很像个女子吗?”瞪大了那双水波涟滟的眼睛,睫毛上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又是那种好奇宝宝的神情,教人不忍心抗拒。 “先生为何有此疑问?” “因为,”孔明的耳尖冒着红色,“倾慕亮的,都是男子……”最后两个字已是轻不可闻,孔明埋着头,紧咬着下唇,脸色红得几乎要洇出血来。 从几年难得一见的郭奉孝,到称自己作妖孽的徐元直,向自己表明过心迹的无一不是男子。当然,除了荆州那些世家大族的娇生女,那可真比十万敌军还要难缠上几分。 不知为何,看着他羞涩的模样,赵云却没有任何笑意:“子龙从未将先生当做女子。先生惊才绝艳,禀倾国之色,而智谋才略,心志之坚,更是常人所难及的。” 孔明没有说什么。只是依然垂头而立。这不是他想要听的。 仰望。自小,仰望他的人太多了,同窗,下仆。 宠溺。自小,宠溺他的人也不曾少,母亲,养父,师父,白衣诚……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可悲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人说卧龙先生淡泊人世,不慕名利,无欲无求。其实,他比谁都贪心。 自小就不缺的,又怎能换得他骄傲的灵魂的回顾流连? “天冷了,”赵云迟疑着踱到他面前,轻轻地将他垂在身后的一头长发拢到身前,拉好斗篷的兜帽理好,遮去了半边绝色,“回去罢。” 很温柔的声色,很温柔的商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无人能及得上的他,其实,笨拙得像个孩童,不会照顾自己。 “嗯。”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 “先生……” “嗯?” “能答应子龙一件事吗?……” “……嗯,请说……” “配合桃之姑娘好好吃药罢……” “……嗯,不行……” “……先生……” …… 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无辜的神色……只怕,自己这一生,都栽在这上了……
“先生啊,那天你那箭咋射的啊?姥姥的太准了,那三姓家奴都没这功夫!” 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简雍几人围在一起吃饭,张飞没头没脑地忽然来了一句。 “那一箭真真是绝了。”孙乾感叹了句,他是见过吕布徐州城外的那一箭的。竟没有军师阵前那箭来得凌厉。 “对啊,先生一介书生何来如此臂力?”如果说张飞是好奇,糜芳已经是赤裸裸的恶意。 他对他的厌恶已经是到了极点,却不承认那是嫉妒。 糜竺不作言语。他对诸葛亮,是又畏惧的。他的眼睛,太深。 孔明不置可否,依然慢条斯理地把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不慌不忙,仿佛没听到似的。 “先生!先生!”张翼德是个急性子,最等不得孔明的慢性子。 孔明停下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羽睫扑闪了下,似乎在思索着怎么回答。关羽和刘备也停下竹箸,虽然不问,但毕竟好奇。 赵云不动声色地继续专注着眼前的食物,他不知道诸葛亮又会给出怎样吓死人不偿命的解释,当然,估计谁都会信,卧龙先生嘛。 其实那一箭,用不上他三成内力。 当一桌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孔明看似沉思的神情上时,他忽然轻叹了一声,张口似是要说什么,所有人都集中注意力怕是听漏了一字半言,结果却是低下头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先生!”张飞几近崩溃,“你倒是说呀。” 沉默了好一会。 “三将军,”诸葛亮咽下那口饭,极其优雅地放下碗筷,眨了眨眼,咬了咬水色的下唇,一脸无辜地开口道,“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噗嗤!”刘备满口的热汤全赏给了对面的简雍,“……对不起,宪和,对不起啊……” “玄德!”简雍回头找着帕子觉得自己也是够背的。 诸葛亮依旧风云不变地看着狂暴的张飞和一桌笑得止不住的“文人”“将士”,默默地掏出一方白巾递给了宪和。 淡淡的冷香,简雍不禁愣神。 张翼德深吸了口气,很有耐性地问:“那现在总可以言语了罢,我的大军师大儒士?” “想知道?”诸葛亮睁大了那双澄澈的水瞳,轮个打量着桌边的那些人。 除了埋头吃饭的赵云,其他人都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嗯……”诸葛亮伸手拿了羽扇,嘴角又是那种似有似无的笑意,“其实……” “其实什么?”张翼德瞪大了一双虎目,几乎要期上前去。 “其实,”他的眼里闪出了一丝狡黠,羽扇轻摇,像只使坏的狐狸,“其实天机,不可泄露。” 关羽一把抓住了张飞的手臂,紧紧拉住他,以防他的铁拳下一刻就打到那个已经站立起来的翩翩身影上去。 虽然,他也很想。 “亮先行告退,”诸葛亮仿佛没有看见张飞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依旧从容地弯腰作揖,“江东来使,请主公唤一声。” 说罢,转身踏出了前堂。 翩翩君子风度,却总像个孩子怄人生气。刘备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到江东来使,又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孔明,想要出使东吴,促成孙刘联盟。 上次同游后,诸葛亮已不把赵云当做外人。而赵云练兵闲时也乐得往他房里跑,或闲聊,或博弈,或是一旁做着看他读书写字,听他讲论兵法,不觉岁月静好。 今日走进孔明房内的时候,桃之竟不在,转入内堂,恰巧撞见他在小憩。 人慵慵懒懒地歪在榻上,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或落在榻上,或垂在肩上。眉头微蹙,卷卷的长睫上沾了几色日光,薄唇紧抿,一手垂落,一手松松地持着一卷竹简。苍白的面庞在冬日下竟浮了几丝红晕。 不觉一丝笑意浮上嘴角,走上前去,轻轻拿过他指尖那卷书卷,又拉了被子替他掖好。孔明只是动了动眉头,粉舌清舔朱唇,像个孩童似的毫无防备,翻身向里又是沉沉睡去。 “来了?”桃之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手上端了杯蜜水,“让他睡罢。要不醒了还不知把火发谁人身上,可怜见的,怕是被整了都不知是惹着这冤家哪了。” “怕是连是惹着这冤家了都不知道。”想起午饭时跳脚的张飞,赵云也只能是无奈地笑着摇头。 “谁是冤家?”孔明在榻上翻了个身,一手支撑着起了半身,一双秋瞳半合半闭,蒙着一层水雾,不复往日的明亮锐利,更带几分稚气。 “先生早醒了?” “扰人清梦还道人不是,”孔明说着,语气却不带怒意,一手玩弄着身前的发丝,“真真是不讲理啊。” “先生这又是在欺负子龙将军老实了,”桃之端了蜜水坐到榻上去,孔明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多喝些罢,中午又未曾吃着什么。本就一身病了,别回头又伤了胃。” “先生就别勉强自己了。”赵云叹了口气,孔明看似随和,其实极其爱洁,最不喜与人同桌而食,回来怕是那点白饭全呕出来了。 孔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着眼专心致志地喝着蜜水。母亲杀伐决断,果敢刚毅,却也极为热爱生活。饮食要专心便是她从小教的,生活苦与不苦,都取决于一念。 “子龙何事?”喝完蜜水,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桃之拿了件外袍披在他身上。 “主公说,”赵云看着他盛满笑意的眸子,“先生,要出使江东。” 不是问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嗯。”孔明习惯性地摇起了羽扇,他可以想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昨日主公已经劝了自己一日了。 “子龙,子龙想请求先生让子龙同行。” 孔明略有些惊奇地看着来人那双赤诚的眼睛,里面不带一丝的以退为进。 “请先生应允!”赵云低头抱拳,“子龙定能护先生周全。” 孔明却只是轻轻一笑:“子龙为何不劝亮莫要以身范险?” 赵云也是一笑,带了几分无奈和宠溺:“子龙不愿阻先生做任何事,只愿护卫先生左右。” 既然阻止不了,那便准我相陪。 诸葛亮若有所思地摇着羽扇,轻咬着下唇。 “先生……”赵云刚想开口,一只修长的手拉住了他的右手,引着他坐到了榻上。 “不行的,子龙,”孔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行的。此番亮前去,为的促成两家联盟,哪有带武将的道理。没有彼此的信任,谈何联盟,谈何荣辱与共生死相与?” “可是……” “子龙这是不相信亮能护自己周全?”孔明眉头一皱,眼神里却是戏谑,“若是论单打独斗,子龙未必是孔明对手,若是论阴谋诡计,又有几人狡猾得过卧龙先生?” “子龙将军莫要担心,有桃之随先生过江呢。”桃之收拾了东西,边往外走边说。 “可是……” “信我。” 不觉附在自己手的指尖加了几分力道。 抬眼便是那双翦水秋瞳,清亮至极。 “嗯。”不知为什么,那双水色瞳子总是让人无法拒绝,只想沉溺。 不能相伴,他便等他。 “桃之出去了……” “嗯。” “困得很,”说着他已躺下身去,一手揉了揉眼,显得几分孩子气,一手却仍牵着赵云的手,宽厚的,带着一层薄茧,令人安神,“看着亮。” “嗯。” “不走。” “嗯。” 榻上的人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微微朝里侧了侧,安心地睡了去。 手劲微松,却仍勾着。 赵云抬眼看了看周围,屋里还有另一张塌。睡着的那人人前风轻云淡,人后却总像个孩子。缺乏安全感,让人心疼得很。 却又强大到让人无法保护。 他甚至有些嫉妒桃之了。 夜夜守在这的人。年年守着这的人。 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人闭了双眼,呼吸渐渐平缓。 岁月静好。
江水茫茫,一横无际。 秋叶飘零的季节已经过了。只余萧萧的西北风,点点波澜,声声寒凫。 苍苍茫的天地间,一叶扁舟飘飘摇摇,载重的,却是一岸的希望。 他走了。 那个谪仙般的闲散人。 衣阙飘飘,羽扇轻摇,步履从容。 还是如水的眼波,还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是轻轻的那句。 等亮回来,还主公一个天下。 等亮回来。 久久远眺,眺不到,那戏谑无意的轻笑,眺不到,遗立于世的淡漠。 刘备长叹了口气,无尽忧虑,系在远行的孤舟上。 昨夜,同榻而卧,秉烛通宵。劝不了,只有絮絮叨叨的叮嘱。他知道,他什么都会,偏生不会照顾自己。明明一个耕读士子,离了桃之,怕是一日也难过下去。 念念叨叨中,他已然入睡。睡颜恬静无害,只是眉头仍蹙,嘴角抿得很紧。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早熟和坚毅总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却不由得总是心疼,心疼他的坚强。 忍不住抱着他,搂着他,将他按在自己怀里,温暖他一身的冰凉疏离。他亦不曾反抗,只是默默埋头。 低垂着眼,往日不见的乖顺,却那么熟悉;精致的眉眼,似曾相识却不识。 不知道为何自己总想把他当个孩子,和阿斗一样的孩童,关怀,温润,疼惜……是他的年纪,还是微蹙的黛眉…… 不知从何而起。 “主公,江上风大,请回吧。” 赵云劝着,自己的眼却无法从水天相接处收回。 “嗯。” 去了便是去了。刘备摇摇头,似乎想清醒一些,想甩掉什么。 其实,冬风凛冽,都很灵醒。 “子龙,”刘备忽然想起什么,“为何不随军师过江去?” “先生不让。先生说带着末将不利孙刘结盟,且有桃之姑娘在,能照顾好先生。”虽是这般,他却宁愿照顾他的人是自己。 “对啊,军师身边那个小丫头真是了不得啊,奶奶的那身手真是不赖,人又机灵。”张翼德的大嗓门估计江上的桃之都能听得一字不漏。 “长得还俏是不?”刘备忍不住打趣道,“那日在草庐也不知是谁说桃之姑娘凶得没个女人样……” 想到那日自己一把火烧了草庐后,桃之持着匕首便冲上前来的样儿,张飞亦是饶不住惊吓,觉得那恶狠狠的眼睛还盯在自己背后。也不知日后要怎样的男的才降得住这样的女子。 “倒是性烈,不类军师温和,”关羽煞有其事地扶着长须,“难得忠心,眼里只有主子。” “有其主必有其仆啊……”孙乾摇头晃脑地来了句,“主公,虽是我们联东吴,但依是要加紧厉兵秣马,壮大行伍。” “公佑有理,我们愈强大,军师在江东处境就愈容易,也愈安全。”话语里,摆脱不了的重重忧虑。 江上的扁舟里,一壶茶水在炉上静静地烹着。 一封江水等着沸腾。 扮成男装的桃之看似专心致志地看着炉子,其实内心空前警惕,袖中拢着匕首,丝毫不得放松——而那个不省心的主子,正气淡神闲地端坐在小桌前,摇着羽扇,闭目养神,仿佛此番并不是去做和使,而是同谁人泛舟清谈。 这还未踏上江东。 鲁肃不曾想过名动天下的卧龙先生会是眼前这人。 实在不像。太年轻,也太清丽。 面色如玉如脂,长眉若黛,秋瞳含水,朱唇轻抿——江东二乔艳名天下,都不及他十之一二。而眉间掩不著的刚毅冷傲,举止间拒人千里的不食烟火,是千万男子比不上的英气。 似仙似妖,比仙多一分魅惑,比妖多一分超然。 外貌如此清俊,内里却九曲十八弯,带着青年人不该有的深沉稳重,宠辱不惊,清淡疏离,仿佛万事不萦于胸,又一切皆在股掌。 嘴角,却总噙着一丝笑。看穿世事的讽刺无意。 自视有识人之能,对上他的眼的那一刻至今,从未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内容,温润清澈的眸子,却深如寒潭,教人禁不住陷进去,被瞧得一清二楚。 鲁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子敬为何叹息?”眼前人吝啬于睁眼,嘴角却不失一分笑意。 “同胞兄弟,子瑜却不得先生如此天人之貌。”何止不得,怕是千差万别啊。 “子敬休要取笑,”还是闭着眼,笑意却更明显。 鲁肃没有说话,只是也闭了眼,深吸了口气,长江凉风的味道,渔火的味道,茶的味道,还有若有若无的冷香…… “茶煮好了。”
带孔明过江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鲁肃自己也不清楚。 他很高兴,羽扇轻摇间,就说服了孙权连刘抗曹;当然,同时也很无奈地看到,羽扇轻摇间,张昭、步骘、严峻等大儒险些失态。 想不通,子瑜这样一谦谦君子,为什么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一个兄弟。冷冷清清,一张利嘴却让人招架不住,俊美无双,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偏生嘲讽得让人抓狂。 陆绩表示很欣慰,至少自己还是孝顺的,不至于无君无父。 桃之表示很抱歉,谁让鲁子敬一大清早地就把卧龙搅起,睡眠不足的主子并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看似顺利,其实,最关键的那关,还没到来。 是夜,建业城里下起了雨。 滴答滴答,江南不止的缠绵。 已经打过了二更,四下无声。 划破夜的宁静的一串马蹄声和叱咤声,一支十几骑的人马叫开了城门,一路毫无阻碍地奔到了一座府衙前。 马蹄踏上的串串水花激扬了夜的死寂。 一声马嘶,为首的那人已翻身下马,马鞭往旁一丢,行色匆匆进了府门。 “都督。” “都督。” “都督。” 离了前厅,穿过抄手游廊,转过曲门,整座都督府灯火通明。 上下似乎都等着此人深夜回归。 周瑜没有理会,风尘仆仆,他需要安静,直直推开书房,一壶清茶在炉上冒着白烟,茶香已经溢出窗楹。 好茶。周瑜深吸了口气,心下却一沉,并不是那人的味道,太浓,也太刻意。 清淡而浓郁,看似有心而无意,翩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留一丝痕迹,又牵引一切,才是那人的风格。狡黠。稚气。 “夫君。”小乔施了一礼,走上前来解了被雨打湿的斗篷,一身家常的白衣,夜雨中,更显寂寥蕴郁。 “怎么还不睡……”轻握住那双柔荑,长了薄茧的指腹轻划过眉眼秀丽的轮廓,语气带了几分心疼。 “等你。”一手附上那双大手,只觉莫名的安心。抬眼仰望着眼前人,眼睛却蒙上了水雾,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他的文武双全,他的才貌过人。 他刚毅过人的眉眼。 除了他的心。 小乔咬着粉嫩的下唇,不可以太贪心,不可以太贪心。能守着他,能等着他,就已是奢侈。 那桀骜不驯的心,本不是自己可以驾驭的,又何必强求。 “对不起……” 小乔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伸手环住他结实的腰,将耳朵附上他的心跳,静静地偎在他怀里,闭了眼,听着檐下的雨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都督,有人来访。” 周瑜不禁皱起了眉头,特意连夜回府,就是不想惊动谁人。罢了,该来的还是会来,又不得一夜好眠。 “奉茶,前厅待客。” 一夜间,来来回回走了四批来客。 周瑜更觉心下沉重,江东文武分歧之大,若是照此发展,用不着曹操那八十万大军,怕就先内讧,自乱阵脚了。 叹了口气,这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却没来。 “都督,鲁肃大人携刘备使者诸葛亮来访。” 诸葛亮? 周瑜眼角盈上笑意,还是来了。 “快迎。书房待客!”
没有茶水。 没有小炉。 没有书卷。 没有多余的声响。 只有鲁肃据理力争的声音。 周瑜笑而不语,他等着诸葛亮开口。 那人端坐着,阖着一双美目,几缕青丝因为匆忙垂落脸际,带出几分慵懒,羽扇轻摇,一言不发。 “孔明先生。”口干舌燥的鲁肃回头找白日里舌战群儒的那人。那人依旧风轻云淡地摇着羽扇,一言不发。 “孔明先生。孔明先生。”鲁肃连唤了几声,眼前人依旧一动不动。 周瑜嘴角弯的更明显了。 “慢,”看到鲁肃就要伸手去推他,周瑜连忙阻止,“子敬先回去罢,我与孔明先生有要事相商。” 有要事相商?鲁肃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笑得莫名其妙的周瑜,头日见面就有要事相商?蒙谁呢。 对上自家都督不容质疑的眼神,鲁肃犹豫了一下:“既是如此,那鲁肃就先告辞了。” 待鲁肃离去,周瑜踱到闭目养神的那人身前,蹲下身来,轻轻一笑,拦腰抱起了那个瘦弱的身体。 还是记忆中那样轻盈,带着夜雨的冰凉。 还是一袭白衣,一缕冷香。 “嗯……”朦朦胧胧里的怀中人挣扎了下,美目微睁,看见周瑜略带戏谑的眼神,熟悉依旧的俊美眼角,不由得懒懒一笑,“对不起啊……” “还那么贪睡,这些年竟不得一些长进?”责问里是掩不住的宠溺。 “不怨亮,”又是那无辜至极的眼神,“子敬太折腾人了,一大早的不让人安生……” “子敬不让你安生,你就不让江东群儒安生?”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怀中人嘟着脸,眨巴眨巴眼睛:“亮是有问必答……” “那你也不能说人家张老先生无才无胆,严老先生无君无父。”忍不住伸手刮了下那俏丽的鼻头,嘴角却咧开笑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恨不得掐死眼前人的样子。 “亮不是孩子了。”孔明扭过头去,几分红晕浮上了玉颊,嗓音里带了几分沙哑,眼睛却是懒懒地又阖上了。 “那我的孔明大人,您老人家来我府上不是就为了睡觉罢。”说着,周瑜抱着他走向窗前的横榻。 “嗯……不是……” “那是……” “联吴……抗曹……” 明明知道他已经困得不行,却还是忍不住想逗他说话。六年不见了,连他的梦呓,他也不想错过半句。 “敢情卧龙先生破曹之法。” “曹贼好色,一叶扁舟,大小二乔。”迷蒙的音色里有几分不耐烦,挣扎了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曹贼还好龙阳,依为兄看,扁舟更适合贤弟啊。”周瑜边调侃道,边轻轻地把怀中人安放在榻上,伸手替他除去外袍。 听到这话,诸葛亮墨瞳一瞪,竟是难言的魅惑:“尊兄舍得?” “不舍得,”一声轻笑,取下他束发的绸缎,一头乌檀样的青丝倾泻在他榻上,衬着那人白色的里衣,琼脂般的面庞,美得惊心动魄,“怎舍得。” “看着亮。”那双秋瞳又闭上了。 拉过被子,细细地帮他掖好被脚,六年不见,也不指望他能学会自理:“嗯。” “不走。” “嗯。” 关上窗,熄了烛火。 奔波了一日,从鄱阳湖一路过来。 遇着他,却困意全无。 坐在榻前,端详着眼前人温润的睡颜,还是抿着唇,还是蹙着修眉,还是孩童般的纯净安详。 比之六年前,那个美得不敢教人直视的少年,褪了几分青涩,眉眼更加成熟了。锋芒一点不露,光芒却敛也敛不住了,像块温润的玉石。眼睛更深了,不见一丝情绪,只是水润润的。 眼前仿佛又是六年前诸葛府前那个过江来行加冠礼却被继母赶出门的少年。 一身白衣湿透,雨水顺着披散着的长发往下滴,长而卷的睫毛上沾着点星雾气,江南小巷里孤零零地站着,丝毫不见狼狈,只是眉眼间凛然的傲气倔强。 那时候,还小那人一岁的孙仲谋说了句:“此人日后必是诸葛子瑜所不能及的。” 其实,他错了。 不必等到日后,二十岁的青涩年华,他胸中韬赋早已无人能及。 对上那双眼,雾蒙蒙的,干净而纯粹,不带一丝怨恨不满,只有超脱的淡然清冷——鬼使神差地,他把他带回都督府,阴错阳差地,他成了他的尊兄。 周瑜这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 第一件,带他回了都督府,从此沉沦;第二件,做了他的尊兄,从此相隔。 他一直都是个迷。让人看不透,读不懂。 外人面前的风轻云淡,翩然自若,背地里孩子气的眼神和恶作剧的浅笑;泰山崩于前神色不变,黑夜里娇气地要有人看着;二十岁时的才华已是无人能比肩却敛尽一身光芒甘做一闲散庸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衣服都不会自己整理却做的一手绝佳的木工,烹得一手好茶…… 忍不住,描绘着他美好的轮廓。 一直以为,他会一直睡着,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梦。 可是,疑惑,是谁惊扰了他的梦,是什么让他舍弃他的安稳?
江南多雨。 北方的冬天是寒冷而干燥的。旷原野马,村落炊烟。宁静而安详。 天高人远,豪情长啸。 江南的冬天是湿冷的。雨,绵绵地下个不停。檐下归燕,陌上繁锦。 渗入骨底的冷,也瞒不住丝丝生机。 孔明已经醒了,只是懒得起。 人生难得几回闲。 雨声潺潺,琴音泠泠。 一柱梅竹落。 很适合安眠。 翻了个身,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窝着。接下几个月怕都是备战,能偷的几分懒暂且先受用着。 “该起身了。”琴声咋停,周瑜起身关了窗户,含笑看着榻上窝着的那人。 “冷……”孔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声,抬眼打量着周瑜。他是极喜欢美好的事物的。周瑜很符合他的审美观。江东美周郎,美得亦是带着刚气的。着一身素色常服,戴着护腕,腰间没有佩剑,却系着一串环玦。身材很匀称,不似自己清瘦,剑眉星目,白皙的脸颊上带着梨涡,平添几分温柔平易。 硬朗如风,温润如玉。 “懒到家了,怪不得人称卧龙,”周瑜拿了衣服,坐在榻上,看着那双水雾惺忪的眸子,不由得嘴角上翘,“起来。睡到这个时辰也不像话。” 孔明只是扫了扫羽睫,不做理会。 “乖,起来。”周公瑾叹了口气,做势要伸手去拉被子。 诸葛亮极其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慢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尊兄又不早点回来,总不能让亮差使你府邸的丫鬟罢。” 这理直气壮的,周瑜瞬间就乐了:“我的卧龙先生,我从议完事回来坐在那弹琴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就不见您老有起身的自觉。还有,您今年也有二七了罢,自己还不会穿衣服也太说不过去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诸葛亮嘟着脸,瞪着一双美目,“拿来。” “拿什么?” “衣服啊。”竟赌气似的抢过衣服自己穿戴。 看着眼前人笨手笨脚地整理着自己的服饰,周瑜忍不住摇了摇头,笑出声来。回手取了把木梳,帮他把那垂至腰际的长发梳理开来,拢了拢,用绸带松松的系住。 诸葛亮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别束发了,这样好看。”周瑜解释道。 诸葛亮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尊兄,江东文武可齐心了?” “嗯。主公已授我剑符,号令三军。” “这么说来,孙刘联盟,成了?” “嗯。” 孔明习惯性地拿过羽扇,他已经完全清醒了:“那亮似乎该回去了……” “你觉得有可能吗?”周瑜挑了挑眉。 “孙刘联盟已成定局,亮不适合继续留在江东,”眉头微蹙。 “怎么不适合?莫非你想错过这千古一战?”周瑜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 “亮如今已不是当日的闲散野人,自然事事需以主公为重。” “我已差人告知刘豫州,借他军师一用,以便孙刘两家齐心破操。”听见他提到他家主公,周瑜不免有些气闷。当初自己千求万求都求不得这位爷留在江东,刘玄德不过走了三次隆中便得他出山。 诸葛亮若有所思地看了周瑜一眼,悠悠然道:“敢情,尊兄是把我扣做人质了?” “再找不到比你更难伺候的人质,”中指轻轻划过琴面,留下一串弦响,人却已踏出门槛,“回家一趟,子瑜是真把你当弟弟的。其他人,没必要太客气。” “不客气的话你还让亮上门?”诸葛亮挑了挑眉,些许不满。 “就这点还没变。备马!”
“先生回来了。” 诸葛亮回到驿馆时,桃之倚在窗头做着女工。屋里点着一柱梅竹落。 “嗯。”哪怕是刚醒,诸葛亮第一个动作也是懒懒地歪在榻上。 “怎么不束发?”桃之放下手里的活,那绣的是个香囊,伸手摸了下他身上的白袍,“衣服也是湿的,就不知道打伞?” 诸葛亮没有说话。 “换身衣服,身子本就不好,别给着凉了。” 桃之转身要去取衣服,听见主子懒懒的声音“随我去一趟诸葛家”。 怪不得提不起劲来的样,桃之叹了口气,着实不情愿:“是诸葛家二公子回家还是卧龙庄主造访?” 诸葛亮闭了眼,没有说话。耳里满是檐下水滴石穿的声音,滴答,滴答,淅沥,淅沥,好比一把上好的古琴。 江南真是把琴。 流淌上古的清水。 “还是卧龙庄主罢。” 卧龙庄主只是卧龙庄主,诸葛亮却不只是诸葛亮。六年前可以忍的事,今日却不能再忍。 “莫要让人知晓了。” “诺。” 诸葛府在城西的石子巷内,是诸葛瑾给诸葛一族至下的宅子。 他是个好官,和诸葛珪一样。诸葛氏是百年大族,诗书传家,累代鸿儒,今时虽不复当日琅琊郡钟鸣鼎食之态,在江东也因诸葛瑾和其妻子极有声势。然族长大宅却朴素简严,青砖绿瓦,不见奢糜。 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是诸葛氏治家之道。诸葛瑾虽非济世大才,取在性情温敦,足以保一族安稳。 诸葛亮着一身月牙白的上等蜀锦,外披一件同色的斗篷,银线绣的纹路是薛神针的手艺,头发只束了一半,别着半弯古玉雕的弦月,眉眼清冷,唇脚紧抿,举止间不见谦谦儒士,俨然一代庄主的清贵风流。 去了鹤氅羽扇,去了身儒雅文弱,怕是无人能再认得这是风度翩翩的书生诸葛亮。 桃之亦复了女儿装,一身碧血桃花,妖娆至极,背一把古琴,目光泠泠跟在主子身后。 他已经站了很久,死死盯着门匾上有些斑驳的“诸葛府”三字,此生,怕是再无法脱了这三个字。 往事并不如烟,消不去,散不了。 二十六年前,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母亲带着自己,凤冠霞帔,踏进了那三个下的门槛,也踏碎了另一个女人的希望…… 二十三年前,一口空的棺材抬出了府门,漫天纸钱下,母亲冠了自己一个世家子弟的合法身份,踏出了那三个字下的门槛,也踏碎了养父的心…… 十四年前,已是孤身一人的自己披麻戴孝,在薛老管家的陪同下,再次踏入那三字下的门槛,去奔另一人的丧…… 六年前,一身素服,带着母亲最后取的字,在尊兄庇护下,踏入那三字下的门槛,咬着牙,冷着心,学会了忍辱…… …… 二公子,孤儿,这是第一次,自己以卧龙庄主的身份,准备踏入这三个字下的门槛。尊兄说过,不必太客气。 他也不想。 诸葛亮是刘备帐下的军师,是刘军的颜面。 而卧龙庄主,是富甲天下的山庄的主子。 “二少爷,请。” 引路的管家还是当初的老管家,是见过这位不养在家的少公子,也是知道去世的老爷是有多宠爱这个年幼丧母的孩子。二公子自小体弱多病,人却生的和早亡的夫人一样倾城绝色,举止风流是诸葛家其他爷比不上的。 “老夫人,夫人,二少爷回来了。”管家鞠躬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 “老夫人。”“嫂夫人。”诸葛亮略略一低头,不卑不亢,做足了礼节。桃之亦是跟在主子身后行了个礼。 “二弟。”诸葛瑾之妻周氏虽是问候了声,却是极傲慢的,连声“福”都不曾道。商贾之家的娇生女自是会看菜下碟,虽见得孔明俊美无双,却早就得知是个极不受待见的,家里家外不得一点地位。 心下又惊讶,山野闲人,就是刘备再信任,又何来那通身的气派。不说一身锦衣,光是冷冷站在那,就压的人难受。 老夫人却是应也不应,皱着眉,极其不耐地撇了来人一眼,那神色,竟仿若看待废物一样。 桃之见了极是不平,却也耐着。 孔明亦不言语,静静地站着,也不去看那两座佛爷,自讨没趣。 四下静默。 尴尬。 “娘亲……奶奶……” “奶奶……娘亲……” 一大一小两个男童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堂,后面跟着小跑着的奶娘:“两位爷,慢点,慢点……小心跌着……” 那个稍大点的男童跑得快些,直接撞进娘亲的怀里,死命地蹭啊蹭的。偏小些的男童则是停在孔明跟前,仰着头,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含着拇指,淌着口水,奶声奶气地说:“大哥哥好漂亮啊……” 奶妈子是家生的,认得人,笑着搂起孩子:“什么大哥哥啊,乔儿,这是二叔。” “二叔?”诸葛乔疑惑地咬着手。 孔明脸上浮起丝笑意,刚想伸手抱抱眼前的小人儿,却听见老夫人啐了一句“二叔?他也配!” “老夫人言重了。”冷冷的,冰质的,不带一丝起伏的声线。 “母亲,怎能这么说呢?”低沉略哑的声音,诸葛瑾回来了,“二弟难得回家来。” “兄长。”诸葛亮对这个长兄是尊重的,诸葛瑾的确是个谦谦君子。 “二弟,来了怎么不先来见兄长?”责备的声音里带了些许关怀。 “弟此次是为孙刘两家联盟而来,不敢因私废公,”孔明实在不喜周遭的这些人,“能否带弟为父亲上一炷香?” 只有那个给了自己姓,给了自己母亲名的养父,是他对这个家唯一的牵挂。 “那是当然。”不等老婆子开口,诸葛瑾便拉着孔明往内屋里去,怕再生出些名堂来。母亲对孔明的怨念之重,足以让她丧失理智,没的教人看诸葛氏的笑话。 “爷有事,桃之不便跟着,便在这等爷罢。”桃之没有跟进去,留在堂前,是该给山庄找回些面子,免得客气教人小瞧了去做怯懦。 待脚步声渐远,桃之抬起手来拍了两下,几个做小厮打扮的人便扛了些东西进来。 “三十匹蜀锦,黄金百两,三株长白老参,一对玉如意,这是我家爷孝敬老夫人的,至于十串翡翠佛珠,仓促间寻不着极佳的,不嫌弃便留着赏人,一对夜明珠,权当二位爷的玩物罢。”追月使原是可以随意调用庄里财物的,又是孔明暗许了的,桃之便持了信物到最近的商号提了东西。那么些东西,败个几世几代也败不光的。 这老夫人原是家里的丫鬟做了侧室,诸葛家又是书香世家,何曾见过这些许财物,眼已是直了。周氏家里原是经商的,也算的上富足,亦不曾见过如此大手笔的,心下已是暗自恼悔对孔明的态度。 “爷不说,我们这些做下人也不该言语,”桃之心下看不起这些人,语气里夹了些许严厉,带出了在庄里一人之下的气魄:“可有两句话桃之不得不提醒二位,一是当初老爷子明媒正娶的正室奶奶是章老夫人,论序我家爷合该是是嫡子,爷不在乎,但烦请老夫人也看须着些颜面;二者,大奶奶,开罪了卧龙山庄可不该是商家该做的,手下人做事没眼见,哪日不慎出格了,还请大奶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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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凛冽,寒江千里。 渔汛已过,素日来来往往的渔人已少。 绵绵冷雨停了。 天阴阴的,压得极低。 赤壁下两岸排兵布阵,枕戈待旦。 日日晨起的操练声,揉碎了江南的优柔宁静,轻声细语。 注定血染长河,骨积短滩。 千古兴亡悠悠哉,白云端处,世事定数。 有谁能想,千年后,漫步江畔的折戟沉沙;有谁能料,岁月里,泛舟波上的寄蜉蝣于天地。 一曲瑶琴,心事赋予谁?时气若长河,涛涛不决,是低回沉吟,袅袅绕梁。 扁舟上,孔明着一身素色,青丝未挽,静心凝神,看着炉上一壶清茶。 忽而弦音转高,急促亢扬,有如冰河铁马,落日贯虹,气势磅礴;继而一声高鸣,声色咋停,余音荡漾。 “长河吟。”轻叹般的一句,一双素手递上盏紫砂。 周瑜轻笑一声,接过茶盏,茶香已溢满了船舱,苦涩之余带着清甜,浓而淡,有而无,确是此人才有的手艺,合了眼,抿了小口,感受着滚烫茶汤绕过舌尖,点点润入喉咙。 “论茶艺,世上无人能再出君右。”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细品。 他不轻易烹茶,自然没有辜负的道理。 “尊兄在思念伯符将军。”放下茶盏,抬眼看着周瑜,淡淡的笑意,眼神是极认真的。 “嗯。大敌当前,总会想起当初和伯符策马扬帆,征战四方的日子。”谈及已故的孙策,周瑜的声色里免不了几许伤感。年少疏狂的日子风雨飘摇,无家无依,却肆意张扬,诗酒年华,快意恩仇。 刀头舔血,谁也不知会在哪场战役里马革裹尸,谁也不知会在哪座城墙下命陨黄泉,却在湘江畔许下了同生共死,许下了一个太平天下。 “公瑾,他日夺下江山,吾将江南赐予你!”那霸道而孩子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际。 孔明自顾摇了摇头,拿过周瑜膝上青桐琴,随意拨弄了几个音符。 音色极清,是把好琴。 周瑜按住那只轻动的手:“我想听长相思的琴音。” 长相思……长相思…… 诸葛亮冷冷清清地笑了笑:“纵使亮能为尊兄奏起长相思,尊兄也未必能为亮和上长相守。”指尖轻划,空留一串刺耳的弦震。 长相思……长相守……诸葛亮是聪明的,比任何人都聪明,看得都透。自己许得了他相思,却许不起他相守,自嘲的一笑,何必呢?造化…… 孔明抬手将额前的乱发扶到耳后,回手拿了羽扇,细细地抚着洁白的鹤羽:“大敌当前,尊兄不思破敌之策,反在亮这抚琴煮茶,当真是自在逍遥。” “孔明休要嘲讽,”周瑜坐正了身子,一壶清茶,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茶不醉人人自醉,“曹操水军得蔡瑁张允二人教练,船阵颇得精妙,我来是想请你思一法得窥曹军水营。还望先生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唯恐尊兄心里想的除着小子,无人能再出着个促狭主意。”诸葛亮斜睨着眼,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周瑜。 听此周瑜仰头大笑:“知我者,孔明也!” 诸葛亮却不理会他,掂了笔墨,咬着下唇,默默想了一回,匆匆写下了几行字。 “按此布置,明日午时江畔见。” 字迹刚毅而豪放,飘逸而疏狂。 像极了眼前的人。
一艘彩船,一身红装,便赚的了曹军水寨布营图,试出了蔡瑁张允的底子。 “不能留啊。”孔明扑扇着羽睫,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的样儿,当真像极了个无辜的孩童。 表面再无辜,再深沉,周瑜也预感到了危机。他太聪明了,也太犀利了,把一切看得比谁都透。六年的时间里,他变得更难对付,眼睛虽然干净,却少了情绪,多了深沉。更重要的是,他效忠的人,是刘备。 周瑜是知道他的,平日闲散,不管事的主,一旦做了决定,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他和刘备之间,也绝不只有“知遇之恩”如此简单。 或换做他人,周瑜定是杀之以绝后患,可是换做是他,永远带着戏谑的那声“尊兄”,一语道破心思的相知,是他不想失去的,哪怕是将来会对敌阵前,他也不忍伤他分毫。 更何况,冷情的他,竟愿将信任予了自己,毫无防备地让自己看着他安睡,字字句句不带掩饰的锋芒毕露,又怎教他忍心辜负。 手上几乎抓破的纸,是今早送到的孙权的密信。 很简短。只有一个字,杀。 一笔一划,极是规整。丝毫不带往日狂乱随意。 刀刻一般。仿佛要刻进读信人的眼里,心里。 他知道他这个弟弟。表面温和,恭谦下士,不似孙策性烈如火,实则手段却比孙策来的狠辣厉害,隐不住的王霸之气。为达目的,他绝对可以不择手段。 发兵前夜的饯行,只有他们两人。 孙权似乎特别放纵,灌酒灌得很厉害。江东的竹叶青,后劲很是厉害。他酒量并不好,喝得一向很少。那夜,却是跟酒有仇似的,小盏换做大盏,后来索性连杯也扔了,拿着坛子就灌。 周瑜也没有劝,只是闷头抿酒。 他在想去了诸葛府上的诸葛亮,不知还会不会是六年前的光景。不知回了驿馆没,也不见个信。 突然间,孙权猛的摔了酒坛,掀了桌案,欺上前来,醉了的双眼通红地盯着自己,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晃着,哭着,咆哮着,一口一个“哥”。 “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哥!我一直都知道……我原以为是我哥,原以为是哥,我不介意!我哥已经走了,我以为我可以取代他的……他都死了……都死了……可……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哥……” 自己并未反应过来,只是扶着他颤抖的手,不曾料想的,只是机械地劝着:“主公,你醉了。” “你……你爱他!”他的碧色的眸子烧的通红,里面全是泪水,有彷徨,有无助,也有狠厉……一脸的狼狈,抽噎着,喘着,咳嗽着,像极了孩提时。 “仲谋,你醉了,你醉了……”只能顺势搂过他,将他环在怀里,轻抚过他的头发,哄着,劝着,安慰着,像多年前的那些个伯符不在的日日夜夜。 那个人再亲近自己,也不会放任自己如此失态罢。除了那一次,他一直都是很体面的,风轻云淡,举重若轻。 “没有……我没有……哥,你就是爱他……我都看见了……看见了……” “你看错了,我没有爱谁,没有爱谁。”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出声安慰着。 “没有……说谎……我都看见了,”孙权抬起眼,揪着他的衣襟,满面泪痕,可怜兮兮,又带着恨意,“你抱他,给他换衣服,看着他睡觉,看着他笑,看着他笑……” 当时心里就是一凉一沉,他竟然看见了,自己回到建业的那一夜,他怕是在檐下站了一宿。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睡着的久违的人,竟丝毫没有察觉。 孙权却好似没有意识到什么似的,环住自己的腰,钻得更深,嘟嘟囔囔着些什么,自己却再没听清楚…… 那一夜,将孙权抱到榻上后,他骑了马,出去了。 城门出不去。 大街小巷,空寂无人。 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很清晰。 不是不知道,孙权对自己的感情,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孔明的感情。他理解孙权,因为他自己内心未尝不是一样。对孔明,永远都只能是爱而不得。 他甚至嫉妒孙权。这一生,他怕是在没有勇气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爱他。 他不敢。他太了解他的性子了。 一步踏错,他连兄长都做不成。 他漂亮,他干净,他腹藏雄兵,他经纶济世……他就像一块美玉,不洗烟火,不染尘埃。谁都想要,谁都得不到,谁都配不上。 他知道的,他心底极度缺乏安全感,梦里常常被魇住,要有人陪着。 他知道的,他憎恨流血,蛰伏多年只为看不过白骨盈野,大梦惊觉只为援手苍生。 敏感,脆弱,他的长相思,需要的是长相守才能和上——而这又是自己给不起许不了的,相知相守。 雨停了许久。 朦朦胧胧的有月色。惨白,清冷。 驿馆前,徘徊了许久。终是没有踏进去。 竹叶萧萧。蕉叶萧萧。 悠悠扬扬的,是长相思的琴音。 他知道他萧吹得好,琴弹得妙。长相思合着长相守,怕是自己倾尽一生也得不到的。 因为,这一曲凤求凰,缠绵悱恻,相思入骨。 随手一掂,烛台上的火光着了整张纸。 点点灰烬。 杀。 闭了眼,又是那人端丽绝俗的轻笑。怎舍得放他走。 他太懒了。一走,就是六年,音讯全无。再一走,怕就是一生了。 留,可折了羽翼,他还是他吗?
江边只有这一叶舟。 孤零零的。 一缕翠烟。一豆渔火。 “回来了。” 做了小厮装扮的桃之打帘弯身进来,风尘仆仆的,解了披风挂在舱壁上。 诸葛亮披着件半旧的白色鹤氅,散着一头乌发,半坐半倚在榻上,一双修长的手在拨弄着长相思。漫不经心。 他在犹豫着,前日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有些失当。 对周瑜,他是极敬重的。那一声“尊兄”,唤的是真心实意。他喜欢和他弹琴煮茶,焚香执棋——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一眼就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人生难得几知音? 他亦不愿意他为难,所以驿馆里一曲凤求凰绝了他的念头。他是很好,却非自己良人。他,怕是将心已许了旁人。 听弦音而知雅意。 没有情,是不会有凤求凰的。否则曲有误,必已换得周郎顾。 长相思奏出的长相思最为有感,他却不能,他还在迟疑。 而那日,彩船上周瑜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孔明读出了其他,哪怕只是一瞬,他也看见了,欣赏,骄傲,下的那一闪而过的防备,警惕。 他已经不再那么纯粹。 他意识到的,是孔明早已接受了的,总有一日,他会是他最棘手的敌人。 韬光养晦,是孔明惯于的,他的确是卧龙,可在周瑜面前,他是不曾想过掩饰分毫的。与其信任,不如说在赌,赌周瑜对他的感情。 和奉孝赌,赌不过曹操的礼贤下士。 和元直赌,赌得了他替他操劳留他清闲,赌不过母子的拳拳血缘。 和周瑜赌…… “先生就不知道自己焚香?”桃之侧着身子坐到榻上,看着孔明失神地拨弄着琴弦,回头掂了支梅竹落,抬手挽袖,轻拢着火。 “不用,”诸葛亮轻轻一拨琴弦,琴音泠泠,“收起来罢。” 桃之有些疑惑。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能犯困。”孔明解释道。 桃之将香饵放入盒中,用手支着身子,半躺在榻上,“为什么?” “活命。” “周公瑾?” 孔明不置可否,只是仍低头调弄着长相思。桃之知道,这是默认了。不由来的,叹了口气。他好像更孤独了。 随手拿过做了半个的香囊,掂起针线,拨拉了下灯芯:“耽搁个把月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江夏。” 江东的雨,太黏,太稠。很难受。 “周瑜对先生的心思……”桃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其实很喜欢这个人,举止风流不掩,比文臣多一分杀伐,比武将多一分儒雅,“难不成,他想困着先生?” “之前不是,”之前是舍不得自己走,更舍不得折断自己的羽翼,孔明笑得有些无奈,“现在怕是了。”更舍不得自己走罢。 只是……只是目的不一样了。 “他困不住先生的,”桃之放下针线,妖娆的身段倾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肩,一双含水的眸子盯上孔明的眼,“心不能,人也不能……” 诸葛亮随手弄了几个音符,任由她抱着,眼底含笑。 “什么时候走?”桃之索性把头靠在他肩上,蹭了几蹭,嘟着嘴,晃着他的身子,声音竟难得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江东太多雨了……” 孔明瞥了眼做了一半的女工,黑色的底,血色的桃花,针脚细密,很是妖艳。停下动作,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秀气的下颔,修眉一挑,眼角染上几分轻佻,俨然一个风流公子的样儿:“我们桃之,别是有心思了罢?” 桃之也不否认,就着这暧昧十足的姿势,眼波流转,有些挑衅:“先生不也是?” 诸葛亮没有说话,顺着她滑腻的脖颈扶上她乌黑的头发,拍了拍。 桃之伸直了脖子,在孔明脸颊上印上一吻,糯糯地换了声“爷”。 “能放下?” 桃之缓缓地摇了摇头,眼底竟有些红。怕是不能了。 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 “嫁他?” 桃之低了头,却不是脸红,咬着下唇:“不知道。” “不是孩子了,”孔明轻抚着她的秀发,语气有些沉重,“跟了他,怕是不容易。不是正室,年纪也不相当。” 桃之绣眉微蹙:“我不在乎。” “决定了,我让阿九做主,”那双翦水黑瞳极是认真,“不教你受任何委屈。” “爷……”一滴眼泪划过她秀美的脸庞。 孔明轻轻掐去她的泪痕,心下暗叹:他的确是个有福的,桃之是阿九带大的,性子傲,这些年,流的血比泪还要多上许多。 静默了些许时候,桃之才离了孔明,理了理衣裳,深吸了口气,“刚刚出去,看见孙权到前线来视军了。” 孙权来了? 孔明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都督府上的那一夜,他,在阁外听了一夜的雨。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想他对周瑜死心。 如今,怕是错了。 轻笑了下,有些讽刺,把琴递给桃之:“收起来罢,替我更衣束发。” “先生要出去?” 孔明掂发轻玩,似笑非笑:“清闲日子怕是到头了……”
十万支箭。 十天。 诸葛亮摇着羽扇,不动声色,心底却有如万丈寒冰:尊兄,你可真是看得起亮啊。 帅位上,周瑜的拳松了又握紧,眉头紧锁着。他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应下来还是推据。 应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折辱他,强他留在江东。 推据……想也不必想,他是不会的。他是傲到骨子里的人,宁死也不会屈服。 周瑜几乎想开口收回刚才的话,一抬眼,却撞上那人冷冷清清的目光,眸子是极黑的,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情绪。原以为会看见一潭寒冰,却不知是如此温润如水。禁不住自嘲,何必呢,覆水难收。那人的冷情,自己是知道的。许了信任,便是全心全意的,容不得,丝毫伤害。一旦伤着了,便是万劫不复。 不是他不知道原谅,而是,不值得他原谅。 “若先生觉得难办……”端坐在副位上的孙权开了口,极是通情达理。 确实是人主。“吴侯哪里话,”还是那样风轻云淡的笑,还是毫无起伏的声线,“亮只是想,十天……” “若是先生觉得太紧,可以宽限几日。”周瑜忍不住开口,尽管知道,那人会一口回绝。 果然,“都督说笑了,”诸葛亮轻轻一笑,竟是无事般的自在,“两军交兵,战机转瞬即逝,亮是怕十天太长,会延误军机。” 周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那声严谨的“都督”,一次一次地在耳边回放。 “什么意思?”孙权不禁皱紧了眉头,看着眼前人恍若无事人一般。 “十日太长,三日足以。”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笑般的,镇住了全场。所有人都为孔明捏了一把汗。十万支箭,十天怕是都难办到,更何况三日? 周瑜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人,拳头攥紧了。 孙权只是莫名觉得怒火攻心,是妒,妒那人的紧张,妒那人的不以为然,面上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诸葛亮只是自顾轻摇羽扇,仿佛没有察觉帐内凝重的气氛。他在想着周瑜的那声“先生”,和自己负气的“都督”。罢了,许不是什么负气,明智而已。 “军中无戏言。”周瑜几近是咬牙切齿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愿立军令状。”诸葛亮对上周瑜的眼,嘴角一弯,眉梢一挑,含笑的秋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挑衅。他一直都知道,怎样会让一个人为他方寸大乱。 “诸葛孔明!”周瑜毫无风度地拍案而起,眼里几乎要迸出火花。 “左右,笔墨。”虽然觉得诸葛亮不会傻到因一时意气自寻死路,但一丝有合理借口除掉他的机会,孙权都不想放过。 看着眼前人极为认真地执笔写下的隽秀字迹,不带平里的疏懒狂放,多了一份拘谨的冷漠,周瑜眼前一痛。理智告诉他,他说的出来便做的下,无须他担忧……可是,那样的字,连着那声“尊兄”,怕都是回不去了。 “今日已是来不及,明日算起,三日后的辰时,请都督派兵到江边取箭。容亮先行告退。”从从容容地弯身行了个礼,飘飘然地转身出了军帐,翩翩风度,旁若无事。 帐内人面面相觑,三三两两地告退,心道不知这两人间是怎么了。往日里关系是极好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都督有多纵着那位刘军军师,整日伴着他,护着他,当个孩子似的。那个女子都及不上貌美的军师亦是戏谑地唤着“尊兄”,待都督比待诸葛瑾来得更亲近。 周瑜没有说话,只是茫茫然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今日着了一身正装,而不是往日里慵懒的随系一件鹤氅。 他今日束了发,而不是随意拢了在身后。 他早就想到了。不是吗? 他给了自己机会,自己不要的。不是吗? 攥紧了手中那纸军令状,有些东西却是再也攥不住了。 他再也看不见那狐狸般的狡黠,和那声似笑非笑的,却极是真心的“尊兄”。 觉得有东西梗在喉咙。 “痛?”冰质的声音。 抬起头,对上孙权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碧瞳,有畅快,有恨意,有不甘,有狂热……揉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耳际还是昨夜。 “别忘了,你和我哥结义时许他的太平天下。你的爱,你的情,须得想想会不会对不住我哥!对不住孙氏!” 孙策的死,是自己心里不可愈合的一道伤。愈合了,也是一道疤。 一夜未眠。 他还是选择了。 许不了他相守,至少还能守得住逝者的相思。
寒烟茫茫。水天一色。 枝头冬日。一点胭脂红。 江风有些许冷意,有雨季腐草的味道。 很是清新。很是安静。 隐隐约约有操练的声音。刀光剑影。 江夏的军营也是这样罢。 那人呢…… 两个时辰了。 从营里回来至今。 桃之看着自家主子静静地立在船头,背着手,闭着一双水瞳,束发的绸带混着极长的青丝随风扬起。衣带飘飘,似仙非仙。 一种将会随风而逝的感觉,抓不住。 一身儒装裹住的那尊身体太清瘦了,担的东西又太重了。 叹了口气,手中的香囊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下了塌,回头取下斗篷。 “日头晚了,”桃之从身后将斗篷披在他身上,绕到身前,替他系上带子,仔仔细细地整理好,又伸手握了握他那双极好看的手,冰凉如水,不禁蹙眉,“也该知道保重身子,没的教人担心。” 诸葛亮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前些日子华先生托人送了张方子,调养身子的。” 听此那眉头又皱起来,一双含水的眼睛极无辜地盯着桃之,抿着薄唇,竟带了几分祈求的味道。 “能三日造十万支箭,”桃之打趣道,“就不能喝碗药?” 孔明撇了撇嘴,耸了耸肩,“知道了?” “这大营里怕是桃之是最后知道的了。我们卧龙先生好大的本事,桃之竟是不知道。” 吴营都传遍了,那江夏呢…… 担忧地朝江右看了眼,一川秋水,宁静无波。 桃之没有说话,静立着,看着那人微蹙的眉头,愁绪,一闪而过。 “以为你会劝亮些。” “九姑娘教导,永远不要做没意义的事,”扶着那袭斗篷,深深看进那潭秋水,“劝爷是最没意义的。桃之信爷做得到。爷若做不到,高兴了,让庄里三日内生出十万支箭原也不是难事,不高兴了,一走了之想也没人拦得住。只是……” 诸葛亮笑着等着她说下去。 “只是,爷伤心了。”桃之仰起头,极是认真地看着他,觉得他笑得,有几分凄凉的味道。 不置可否,低垂了羽睫。 眼底一片阴影。 水色的唇咬紧了。 “爷……” 孔明伸手示意她安静。 有人来访? “这几日守夜全换成自己人。执我手令,调阿一阿二阿三。” “诺。”心下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转身踏上岸去。 一个身影走近了。 “子敬先生,”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主子还是那么警醒,“来寻先生的?” “是啊。” “先生在舟里。恕桃之有事不能引您去了。”桃之笑得极为得体,人人道此人老实,殊不知鲁子敬实乃天下第一大智若愚者。 “无妨无妨,是在下耽搁姑娘了。” “不敢。” 看着远去的桃之,鲁肃禁不住慨叹。桃之姑娘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聪明,守礼,警觉,忠诚,还有些身手。人长得俊俏,性子也跟主子一样,安静恬淡,骨子里却是极傲。
夜深了。 已经是第二日了。 需要的东西鲁肃已帮忙备下了。 他是个识大体的,有他相助,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些。 桃之没有回来。 这几日她亲自守夜。 没有什么动静,他却知道,守着他,或者说,监视着他的兵力,比往常多了三倍。 该都是孙权的亲兵护卫。 周瑜毕竟是了解自己的,不会想着防自己逃了。莫说不会逃,就是逃,也是拦不住的。 想到那人,心里还是一冷。 这场赌局,又是自己输了呢……诸葛亮自嘲,自己把情还是看得过重了。 也许是料想到这一日,自己当初便没有随意把自己许了他。尽管,他待他是极好的。 他总是能一语道破自己心思。他很优秀。他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他一直比旁人来的理智,来的冷静。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现如今,他有些迷茫,他不想再那么理智了,也不想冷静了。 太累了。 太累了。 开战在即,没有几点渔火。 只是满江星汉。 夜晚总是安静的,为什么独缺了阳光? 修长的手指抚过洁白的羽扇,轻轻道了句:“再不进来,亮可要抵不住困意了。” “先生,”掀开帷帘,弯身走进来道黑影。 “坐。”诸葛亮没有下榻的打算,只是懒懒地向旁边移了一移,空出了些位置。 那人点了点头,步履轻盈,全然不似脸上表情沉重,一对剑眉几乎皱成一团。 “若是亮不开口,你岂不是要在外面站上一宿?”手一摸上那身黑色常服,一股凉意从指尖渗入,颜色上虽看不出来,实地里已然全被露水打湿了,细一看,眉梢眼睫上还沾着星点。 “子龙身上寒气重,莫要过给先生。”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一只素手牢牢牵住,一回头,对上那双澄澈的黑眸,还有微蹙的眉头。 他知道他有些恼了,不敢再动。 “更深露重,何必呢。”随手扯了被子,直起身来,略有些笨拙地裹住那人,“船舱空间小,我受不住那炭气,子龙就将就着些罢。”说罢,又盯着来人看了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竟像个孩童。 心底里沉了两日,不曾想,此刻如此轻松,不需去算计他人的情感。 赵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风华依旧的眉眼,干净的眸子,淡色的唇,朝思暮想的容颜。 从不曾害过相思,放不知相思入骨断肠。 极力克制着,不去拥他入怀。 “桃之姑娘呢?”小小的船舱里只有眼前一人。 “怕你来时被发现,守夜去了。” “先生知道子龙要来?” “亮赌你会来。”轻轻一笑,眼睛却不曾离过那人眼里的赤诚。 相对无言。 只是默默地坐着。 水波轻荡。 扁舟轻摇。 烛光轻晃。 “离了两日,有跟主公报备吗?” 赵云迟疑了会,道:“主公并不知道军师造箭的事。大家伙觉得还是瞒着好。” “很好。”孔明习惯性地操过羽扇摇着,孙刘联盟容不得一丝裂痕。更何况,现在刘方是较弱的一方,“子龙来回也要四五日,怎么解释?” “知道我离营的只有二将军和三将军,主公那有他俩拖着,不碍事。他俩让子龙来接军师回去。” 诸葛亮不由得一笑,调侃道:“那你为何准备在岸上站个一宿?莫非等得天亮了才好赶路?” 赵云只是看着眼前人,“子龙知道先生不会走。” “那还过江来?” “子龙想陪着先生。”说罢,低了眼,一丝红晕浮上耳根,亏得映着烛火,不甚清楚。 孔明停止了摇羽扇的动作,楞楞地看着眼前人局促的模样。 第二次了。 眼前这人,从不曾阻止自己做过什么。 却总想陪着自己,即使刀山,即使火海。 隐隐约约地,觉得触动了心弦。 良久,诸葛亮只是叹了口气。 “亮困了。” 听此赵云禁不住笑了,他一直觉得,不能自理生活是孔明身上最可爱的一点。让他总是带着孩童的稚气。不似往日的高高在上,诸事皆能。 掀掉被子,抬手解开了他束起的青丝,看着它倾泻至腰际,取了木梳,轻柔地,却是仔仔细细地梳理开。 替他除了外衣,看着他躺下,掖好被脚,驾轻就熟地想坐在榻边等着他安睡,一只纤手却抓住了他的衣袖。 “冷,躺一起罢。” “子龙不敢唐突。”脸上有禁不住烧起来,起身便要挣开。 孔明微微蹙眉,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语气里带了几分嗔怒:“将军若定要与亮如此生分,此刻便可回营去。亮不须人护卫。”。 “子龙不是……”对上那双平日不带情绪的水眸,竟隐隐有几分怒气;便不再说什么,和衣躺在了外侧。那人的呼吸声便在耳畔,均匀,湿润,触手可及。更是窘迫,全身僵着,两眼只盯着船板。 诸葛亮不禁莞尔,“亮不拿子龙当外人,子龙不要如此局促。” “先生……” “唤我孔明,”孔明嘟着脸,又想起前日里周瑜那声疏离的“先生”,心下有些不满,“亮本就不是什么先生……” 赵云微微侧过身,想辩解些什么,看见那人不容分说的眼神,张了张口,没有再说什么。迟疑着,伸手抚上那人清俊的眉眼,琼脂般的脸庞,垂落的青丝。 心下一惊,却没有躲避,只是默默合了眼,任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自己蝶翼般的长睫,描绘着自己五官的轮廓。 良久。 “明儿便回去罢,军里少不得将军。” 赵云没有说话,一手半撑起身子,一手覆住那人的唇,闭气凝神,绷紧了身子,眉宇间杀气顿生。 五十米开外,有人在靠近。 脚步声极轻,却极稳,来人身手不低。只是似乎尚在徘徊犹豫。 诸葛亮轻轻摇了摇头,移开覆在自己唇上的手,握紧了:“无妨。” 对上赵云探寻的眼神,他只是摇头不语,拉着他又躺下,覆了被子。 他知道来者是谁。若非那人,怕是百里开外就被桃之和阿一截下了。 桃之是想,彻底绝了那人的心思。 即是无缘,何必强求? 一夜无事。 只是,帘子被江风卷起。 熄了一船的烟火。那一夜的雾,很浓,化不开来的稠。 行,待我与你前去,”说罢回头施了一礼,“一夜劳苦,先生好生休息,容鲁肃先告辞了。” 夜已深了。 “都督可满意了?”诸葛亮纤指扶着酒盏,微倾着头看着周瑜笑了,双眸极其清亮,眼角上扬眉梢轻挑,朱唇微启,说不出的妖娆魅惑。 一盏又一盏,他一个人,应承下了所有的敬酒。
忍不住咧嘴一笑,真是讽刺呢人世。相知偏偏不得相守。不得相守偏偏又相知。酒劲发作,胸口的闷疼更明显。庆幸,临走时桃之那碗药护住了自己心脉,否则,怕是已经吐血三升,咳嗽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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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那句都督,周瑜身体又是一僵,停下了唇上的动作。孔明松了口气,收了气力,胸口的疼痛更明显了,真气有些溃散。刚想开口,冷不防地却被一股力量推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心下一惊,挣扎着想起身时,那人已然压到自己身上,双手有力地按住自己的双肩,带着粗重的喘息啃噬着自己的脖颈。 他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身手。 到那人带着红晕的脸庞上。他似乎有些愣住了。因为这眼泪吗?尽力平复了呼吸,起身扶起那人,抬手替他理好衣冠,不曾言语,不曾拒绝。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怎么样了?”庞统刚打了帘出来,桃之就揪住他袖子追问,一面伸长了脖子往里探。船舱小,太多人在那转不过身来,自己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真不愧是阿九一把带出来的。他可清楚地记着那日白衣诚猛地唤自己“庞山鸡”时,他那九妹妹可是一口茶水全赏在自己脸上了。 “庞先生真厉害,爷的确让桃之备了船只,”不愧是凤雏,桃之耸了耸肩,反正她是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服从命令是她的天职,“那周瑜是被瞒过了?”她有些不信,周公瑾与爷心意相通,才识过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彤云密布,旗帜翻滚。 下去的路似乎很长,懒得走。没有人陪,多无聊……展开双臂,风挺大的,也许自己可以飞起来,像灯一样。 诸葛亮蹙着眉,嘟着脸,一双水眸从浓密的眼睫下看着他,雾雾蒙蒙的,语气里有几分可怜兮兮:“可不可以不喝……”这几日里华佗和庞统没少让他吃药,撒起娇来驾轻就熟。 他,等着他,宠着他。 为何?”心底的恶寒抵不住上犯,周瑜的身影微晃了下,很快便稳住了,不是没想过他会拒绝,只是不料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犹豫都不曾犹豫,“就因为我不是六年前允你的?但谁不曾年少轻狂不知所求过?” 闭了眼,羽睫轻颤,吻上那冰凉的唇,轻轻地舔吮,描绘着那美好的唇形,小心翼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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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间有几行乱码?!难道是我手机的问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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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是玄亮党。这篇没读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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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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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啊,好难得的粮,太难了。质量还这么好!只恨现在才发现如此宝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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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好细腻的感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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