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一）

荆州的春天，阴晴不定，冷热无凭，变幻复杂的程度一如孔明现在的心情。

赤壁之战后曹操遁走，孙权想把荆州纳入版图终究未果，就连那个俊逸儒雅的美周郎在梦想着拿下西川、统一南方的征途中也如玉山般的倾颓了，最终走得云淡风轻，仿佛他的出现就只是为了在历史的天空点亮那一晚华丽而绝情的焰火。

       去祭祀了周瑜回来，在浩荡的长江边上，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想着那个曾经按琴理曲弹奏“长河吟”的人、那个乘着一艘画舫就敢孤身窥测敌军大营的人、那个在群英会上纵情舞剑肆意高歌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就不由得有几分伤感。逝者如斯、时不我与，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生命似乎更加的脆弱，无凭无据的，不知何时就会风消云散，灰飞烟灭，最终能够抓住的又是什么呢？功业么？如果能够辅佐主公恢复汉室、一统天下，应该可以留名青史的吧？想象着主公在长安未央宫中接受众臣朝拜，四夷宾服、万国来贺的局面，那种泱泱大国的气度风韵，孔明点了点头。可是，可是，似乎还缺了点什么？那便是感情了吧。脑海中浮上那个温厚慈爱的笑容，那双亲切宽容的眼睛，孔明不觉莞尔。发呆之中，孔明就被人一把拖住了。士元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坦荡的笑容把孔明从遐想召唤到了现实。

   “士元，如今公瑾已逝，我料孙权必不能重用你，不如来荆州辅佐我家主公吧，刘皇叔性情坚韧，聪明果毅，宽厚仁德，乃成大业之明主也。”还记得他当时是这样劝士元的，可是士元不甘心，也或者周瑜在世时曾经向他念叨过孙权的好处，庞统终究还是在孙权处转了一圈才回到荆州刘备的帐下。

庞统到来之后，马良等人也先后前来，一时间刘备帐下人才济济。文有一流谋士，武有一流勇将，从上到下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等张松把西川的地图摊开放到了刘备的案前，西川之行就正式提上了日程。

白天忙着筹划军粮、盘点物资，整点攻打西川的人马，手足无暇，几乎是足不沾地、坐不安席，忙中易过，倒也罢了。到了深夜，就连荆州的日常公文都处理完毕，四周无人、一室虚寂，昏黄的灯光将孤单的身影投在地上，发出一种沁人骨髓的凄凉寂寥。孔明默默的发呆，只觉自己无法承受这种刻骨的孤独。

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自己以前不是很能耐得住寂寞的么？束发读书、长夜苦读，原野躬耕、一人独处，不是过得很好么？如今是怎么了？孔明默默地追问自己，却更加痛苦的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份单恋。

是的，单恋。孔明苦笑了一下。

不是单恋又是什么呢？

这样的感情见不得阳光、昭告不了天下，无法坦白于人前，更无法明言于对方，还能指望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且有所回应么？

从头到尾只不过是自己的单相思罢了。他一向都是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信任、器重、关心甚至是呵护都来得磊落无私，何曾有半点自己曾以为的私情密意夹杂其中？他虽然也喜欢声色犬马，可是后房所蓄的不过是几个侍妾罢了，从不曾听说豢养什么娈童男宠。他虽然喜欢与人同榻而卧，可那只是表示信任和亲近的方式罢了。总之，总之，他不是一个喜欢男色的人呀。这样子的感情，这样子有悖伦常的感情他怎么可能接受，何况其中还有个君臣大限在？

孔明微微地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看着眼前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站起来拿着拨灯棍挑了一下灯芯，重新明亮起来的灯光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气息。一如主公那温暖的笑容。孔明无声地笑了，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过几天他就要走了，攻打西川，而自己要镇守荆州。西川那，自古以来入蜀之路就极其艰难，西蜀刘璋虽然懦弱，可是巴山蜀水的险恶也造就了不少凶狠豪横的巴蜀男儿，他们并不容易对付呢。他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成功，一年还是两年抑或是三年？之后，他也不会再回荆州了，成都比荆州这个四战之地更加适合作为临时的都城，这是已经定下来的计划呀。可是自己还要在这里镇守，再见他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情了。那时自己已经老了吧？即便，他也不会喜欢一个年纪老大、容颜衰老的男子吧？

那么，那么，趁现在自己还年轻，马上告诉他？或许有一线希望呢？不，不，孔明摇了摇头，坚决地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甩了出去，他就要打西川了，这样的消息告诉他，岂不是惑乱他的心么？还是，还是等将来西川打下了，一切平定了，再告诉他吧。那个时候，如果，如果他生气了，自己也可以放心地回到隆中去，好避免君臣尴尬。现在，现在若是他不愿再见到自己了，防守荆州重任在肩，自己也不能离开呀。

对，等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把这个心思告诉他。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孔明把这句话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刘备出发的那天，天清气朗，丽日当空。公安郊外的校场上两万多将士盔甲鲜明，斗志高昂。前排的步兵挺胸抬头，精神抖擞，两翼的骑兵则提缰勒马，威武雄壮。看着这支即将为自己开疆拓土的虎狼之师，刘备满意的点点了头。他发表完简短有力的出征讲话，就看到糜竺、简雍、孙乾一般文官向他聚拢过来。他们端着酒杯为自家诸公送上最真诚的祝福，什么“主公神威远播，此去必将一举成功”，“主公仁泽加于四海，今番必将兵不血刃”，“主公天祐神助，此去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诸公吉人天相，定能凯歌早奏、捷报频传”，他呵呵地笑着，把祝福全数照收，一边饮酒，一边不忘说些勉励大家尽忠职守的话。

文官们散去，武将们又拥了上来，关羽、张飞、赵云，质朴的将军们不会说什么花哨的虚语，却一个个端着酒杯用热切的眼神期盼的看着他，他心头暖暖，再一次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侍从的盘中，一抬头却看见他的军师诸葛亮正站在不远处的人丛中望着他默默发呆，脸上虽然带着笑，可那身姿却有一份难以掩饰的落寞。他不由得一愣，今天这样的日子，孔明怎么会有这种心绪？大脑飞转，得此良机西取益州，三分天下进而一统华夏，这是孔明隆中对策，没错呀，那孔明是怎么了，为什么看上去有点，嗯？忧伤？正没个头绪，就见孔明端着酒杯款步而来。一向能言善辩的军师却只说了一句话，“主公，此去多加保重！”姣好俊美的面孔上是最真心的笑，身姿优雅，举止有度，风度翩翩，哪里还有半点落寞的影子，如果不是刘备对自己的眼神极为自信，他一定会怀疑刚才是自家看花了眼。

         西征路上，刘备惊讶的发现，他的军师，孔明不是庞统，对他比以前关心了不少。证据嘛，就是那一封封饱含情意的书信，哦不，更准确来说是书信末尾的附言。出发了一个月，刘备终于到达涪城，准备和刘璋会盟，这时他收到了孔明的第一封信。先是中规中矩地向他汇报荆州的防守情形，接着对是否应该在二主相会之时下手解决刘璋作了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而后对刘备一行可能遇到的危险给出了防范措施，最后，在那信的末尾，刘备居然看到了“亮闻川中风物异于中土，昼则雾霭频仍，夜则霖雨霏霏，望主公早晚留意，善保贵体，务使有失”这样的关心体贴之语。他虽觉吃惊，可是仍觉得孔明一向笃于君臣之义，此信也只是他向君主表达的应有的关心罢了。此后或者一个月，或者二十天，有时甚至仅隔半个月，他都能收到孔明的来信。在交待过荆州西川两地的公务战事之后，总有一两句无关大局的附言。

         巴蜀山川险恶，道路崎岖，主公千万当心。

         蜀地卑湿，人易生疥，宜食辛辣，主公性不嗜辣，还请勉之。

         蜀将颇有勇猛桀骜之辈，攻城对阵之际，亮恳请主公珍重贵体，勿亲临险境。

     秋风渐起，天气转凉，早晚之际，主公增衣减衣，寒温当心。

     久战之时，军旅事繁，还望主公分责属下，善保贵体，宽心节劳。

     焦虑损肝，忧伤损肺，今征蜀时日虽久，主公还请宽心为上，无虑无忧。

一再细细的嘱托，无非是让他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宽心勿忧，并没什么实际的内容。一开始他怕孔明担心，回信的时候很是详细地向他解释了一番手下的安保措施，认真地强调自己身强体壮，年虽老而适应力强，让他不必担心。后来他发现，不管他怎么解释，这些嘱托性的附言都会顽强地出现在下一封信上，似乎是例行公事一般，他笑着摇摇头，也就不再理会了。直到距离荆州起兵一年半之际的某一天，他又收到了孔明的来信，在信囊中发现了一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夹藏在内的纸条，他才终于意识到了那些看似无谓的附言实则传达了怎样无法言说的殷殷情意。

       纸条很粗糙，笔法也颇为凌乱，本已不光洁的纸面上有明显的揉折痕迹，似乎写字之人曾将它团成一团又重新展开。纸条上只有两行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面的那一行字上有一条浓浓的墨痕，似乎是想将这行字抹掉却终究没有全部涂黑，刘备根据上下的笔画能够准确地辨认出来。

刘备直觉天地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在虚空中漂浮，极为不真实。心在怦怦跳，脑袋一团粥，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呼吸在这一刻减慢，手上有汗水涌出，胳膊在颤抖。根本无法思考，仿佛过了一万年，刘备终于意识到小纸条上的字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他居然喜欢我！孔明他喜欢我！”狂喜之下，脸上自然地浮现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浅笑复变成了毫无形象的咧嘴傻笑。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那个神仙一样的孔明竟然喜欢我！真是太好了！ “嘻嘻，呵呵，哈哈”，他更加开心地傻笑出声。

       庞统推帐而进，正看到刘备手攥一纸条，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样子要多傻有多傻。庞统当时就是一愣。“主公，主公”，他连喊了两声，却见眼前的刘备似乎魂飞天外，只保持着傻笑的神情，根本没有半点反应。他心中颇为疑惑，可是身为属下，他也不好向前去看刘备手中的纸条。

“观主公之状，必有喜事，统愿洗耳一闻，与主公同乐”，庞统略提了声量。

“士元，坐”，已经乐得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的刘备终于回过了神，可是嘴角却是怎么也合不拢。“士元，没什么事，只是孔明来信说荆州今年稻谷丰收，我们不必担心军食不继，可以安心打仗了。”他淡淡地拿话遮了过去，心中却在想，孔明与士元私交甚好，也不知士元知不知道孔明的心思？

微微一笑，庞统根本不信刘备的谎话，却也并不在此纠缠。“主公，我军如今已在西川盘桓了一年半之久，却尚未拿下成都，依统之见，敌我兵力将才堪为敌手，胶着互斗，一时半刻难以取胜，我当另谋良策方可成功，否则迁延虽久，曹操、孙权两处一旦有变，我军危矣。依统之见，不如让孔明率荆州大军从水路进兵，我军两路俱发，刘璋必应战不暇，大局可定”。他说出了斟酌考虑了两三个月的建议。

刘备不由得一愣，让孔明率兵进川，这个提议有些突兀，与荆州起兵之时定下的由孔明镇守荆州，统领后方兼供应军前的部署并不一致。这半年来刘备与刘璋的角力也并非一帆风顺，刘璋手下的刘跂、冷苞、邓贤、张任等辈颇为骁勇善战，让刘备一段时间内颇为头疼，可是再艰辛他也没有想过要调孔明率荆州兵马入川相助。一来，荆州是唯一疆土，得之已属不易，失之则将无立锥之地，刘备漂泊半生得此一土，敢不珍惜？可是放眼手下文武，能让他放心托付这份家当者却只有孔明。关羽忠义武勇，惜少谋略，更无治民理政之才；张飞有勇有谋，性情欠沉稳；赵云倒是胆大心细，可惜位号不显，难当此大任；其他糜竺、简雍、孙乾等人，才干欠佳；马良、伊籍虽有谋略，新投未久，难以统帅关张旧将。才兼文武，既可理政又能治军更善谋划且有令名盛望者惟有孔明。二来，此次入川是庞统为军师，兼有法正在旁出谋画策，若是孔明入川势必会分去庞法二人的部分功劳，必使二人不满。他既不愿手下心腹谋士失和，也不想引起正在倚重的庞法二人不悦，私心中更不愿孔明因此之故树敌结怨日后难处。因而不管再艰难再失利，他也从未提过要孔明入川。今日庞统主动提出，他又新收了孔明的书信，刚窥破了伊人的心思，正在柔情弥漫绮思盈胸之际，只盼能尽快见到伊人好畅叙心意，听闻此建议不由得大慰心怀，点头答应。

孔明在公安的日子过得不紧不缓、不快不慢。毕竟荆州一带目前还算安定，北方的曹操刚刚和西凉的猛虎马超打了一场，虽未伤筋动骨却也颇损元气，正在休养兵马收拾人心，南边的孙权失去了擎国柱石周瑜，现任的都督鲁肃又一贯主张联刘抗曹，两处劲敌都没有袭扰荆州的举动，这种局势对经过大风浪的荆州留守诸葛亮来说确实算不得紧张激烈，日子自然也就不怎么惊心动魄。然而，光荆州七郡的日常军政事务就十分繁杂，再加上要给刘备大军筹措粮草器械等军用物资，孔明的时间表虽不是每天都排的满满的，却也绝不会悠闲到有功夫整日里伤春悲秋、哀怨怅叹的地步。那点不能诉诸人前的小心思除了偶尔在夜深人静之际驱赶睡眠之外，就只在接到刘备的书信的时候才会浮上水面溜达一圈，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沉潜在冰山之下。

那天接到了刘备的书信，内容一如既往的亲切温暖。荆州这边的探马早已多次回报，张任等将非易与之辈，主公兵马虽占上风，但每一仗都赢得十分辛苦。可是刘备给自己的信中却从来没有流露出战事吃力的意思，每次都只说战事在掌握之中，一切尚好，让他不必挂念，这一次依旧不例外。而令孔明微微惊讶的是，刘备在信的末尾附加了一句关照之语：“荆州军政事繁，军师董其大者即可，无需事事亲为。”很平淡的一句话，几乎透不出多少私人感情，孔明却觉得有一股温泉流过心田。

主公，你知道亮在想你吗？

主公，你在信末这样嘱咐是也有些挂念亮么？

主公，你的挂念是亮以为的那样么？

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甜是酸，这一刻孔明只觉得一颗心被占得满满当当，只在这一件事上沉浸打转，再挪不开半分去投射到别处，既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思考军务政事，亦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外界的风雨阴晴。前景偏又迷茫蒙昧，几乎看不到希望，这使得一向聪明自信的他，思绪起伏不定，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

到最后，他只是一遍遍地在用来习字的纸上抒写着内心的隐秘，而后再一遍遍地涂抹撕毁。直到下人进来禀报说，赵将军请他一起去看江陵的大江堤防，他才恍然惊醒般把给刘备的回信装好，吩咐下人着书吏安排信使发出去，而后快步向府门走了出去。

刘备自那日收到孔明的信后，情绪就开始处于极度欢喜亢奋状态。三军统帅心情极佳，在帐下供职的谋士和将军们自然就跟着振奋起来，精神爽则战力倍增，战事也就不在话下。先是在庞统法正的谋划下，刘备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反在长期较量中的疲软状态，把刘璋手下四将逼得从涪城退到了绵竹。而后凭借着雄壮的声威，把前来绵竹督军的李严震慑得不战而降。短短一个月，刘备军就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兵锋之盛是他从涿郡起兵以来所未曾有。这一个月来，他每日满面笑容地和庞统、法正等人议论完军务，都会状似不经意地问上一句：“荆州有消息么？”然而直到他们已经开始商议进军雒城了，孔明尚没有起兵，只是在信中向刘备汇报说半月前孙权派人接走了孙夫人，他担心东吴近期有针对荆州的军事行动，不敢轻率大军离开，需等形势稳定了方能出发。

这一拦遮，本是日日数着指头度过盼着早点见到孔明好一诉衷肠的刘备，就觉得脑中那根绷得极紧的弦无声地断了。公务要紧，私情后退。

等到围了雒城和那个骁勇有谋的蜀中豪杰张任再次交锋，每天的烽烟战火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对孔明的那点小心思的猜测和揣摩就成了一天中最珍贵的奢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