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的一个午后，我正在亭中抚琴，微微闭目吸着堆在水边的冰块渐渐融化带来的凉爽，还有我最喜欢的荷花香。

“小姐，小姐，不好了！”侍女莲子慌慌张张地穿过花园，木屐吱呀吱呀，踏过通向凉亭的木板桥面。

我头也没抬，一边继续拨着下一根弦，一边淡淡道：“先喝凉茶。”

莲子向来对我百依百顺，咕咚咚灌下一杯后，才又开口道：“小姐，天大的坏消息，城里现在乱得很。”

“哦，又要打仗了？”我轻叹一声，手里还是没停。

“是蜀国，蜀国要打过来了！足足三十万大军要来攻打长安啊！那可是诸葛亮的军队！” 莲子紧张得连珠炮似地说道。平日读书、清谈，莲子时刻陪伴在我左右，对我时时纵论的天下三分大势也是如数家珍。

我的指尖骤然停在半空，为的不是三十万这个数字，而是这个名字。我徐徐站起身，微笑道：“瞧你说的，好像他已打到城下似的。你知道从成都到长安要经多少山，多少路，多少水，攻克多少关卡城池么？下次该带你走两回。”

“可是小姐，诸葛孔明名动天下，鬼神莫测，咱们大魏国有谁是他的对手？打起仗来又能抵挡几时？”

我望着水中绽放的荷花瓣儿，喃喃道：“这，该是他第二次独自掌兵吧？算起来第一次还是去年平定南蛮。”

“小姐，你要离开洛阳了，我去帮你收拾一下。”

“我为什么要逃难？”我有些生气地大声道。

“咦，你不是要去会会他么？”莲子瞪大了眼睛。

哦，莲子！我的乖乖贴心小妹。我拉住她的手，点头道：“是时候去见他一面了。”

趁着她张罗开来，我换上出门的衣服，先去了一趟清河公主府。清河公主是太祖武帝曹操的小女儿，是我的闺密，可惜嫁了个她不爱的附马夏侯懋。

公主的侍女见了我，连忙迎进门说道：“桓小姐来了，太好了快去通报公主。公主和附马又吵了一架，心情不好，请桓小姐劝劝她。”

一进大厅，就见公主斜卧在绣榻上，正在扔手边的花瓶杯盘，地上已一片狼藉，公主不让收拾。我抢过最后一只完好的茶盏，好言道：“他又做什么了，惹公主气成这样。”

她见是我，咬牙道：“蠢人！那个蠢人竟敢在早朝上主动请求统兵，要去前线迎战蜀军！说是要为父报仇。他嫌每日给本公主受的气还不够，难道还要生生气死我……”

我坐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儿，看来他还有点志气。他人并不坏，这是个机会，就让他历练历练，撞撞南墙也好……”

公主坐直身子，生气地涨红了脸道：“桓佩，你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解向来不低，怎么也在胡扯！他根本就是眼高手低，打过仗么？带过兵么？就凭他塞满膏梁的脑袋，哪是诸葛亮的对手，凭他的花拳绣腿，那个赵子龙只消动动小指头就能把他打飞出去。他还凭什么为父报仇！一仗下来，定会丧尽大魏的颜面，丢了曹家夏侯家的脸，难道还要本公主为这种人守寡么！”公主越说越激动，又大哭起来。她素来是这个直来直去的急脾气，说话像个男子。

公主是当今大魏皇帝曹睿的姑姑，我本想从公主这儿探听一些消息。有些事情，我那当尚书的父亲身在朝中也未必了解。

“这么说来诸葛亮真的出动三十万蜀军犯境，先锋还是赵云赵子龙？”

公主点头道：“陛下还年轻，宗族里现下是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提迎敌，偏偏夏侯懋这笨猪要去送死……”

我沉吟道：“如果我料得没错，附马出征自然必败，但没有性命之忧。诸葛亮只会生擒他，不会杀他。”

“桓佩，我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想到什么就放手去做吧，只是答应我，设法保他一条小命。”公主停顿了一下，擦去泪水大声道：“但若他没出息投降了，那就当他死了！我大魏是中原正统，身为曹魏皇族血脉，岂能向番邦投降！”

我顿觉心中一热，握紧她的手心：“虽然我只会纸上谈兵，也不会打仗，但我是大魏子民，洛阳是我的家，绝不坐等外敌犯境。诸葛亮自恃才高，逆天而行。我要阻止这场战争！放心，我会帮你把夏侯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回到府中已是夜里，莲子没有惊动家人，把书房的门掩上，才道：“小姐，都准备好了，何时动身去汉中？”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汉中？”

“蜀军北征，必在汉中起兵，小姐说过嘛，这是常识。”

“一样是说客，若出现在汉中，那位诸葛丞相恐怕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可若是出现在别处，兴许会吓他一跳。”

莲子好奇地瞪大了眼睛道：“哪儿？”

“祁山！就在祁山的山道上！”

“小姐不愧是水镜先生的传人，竟猜得透蜀军的进军路线！”莲子说着连忙取来地图打开，要我指给她看。顺着我划过的指尖，她兴奋地拍手道：“只怕这世上只有小姐能吓他一跳！”

我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低声道：“惭愧，我其实不懂打仗，这只是从一本奇书上看来的。”

“啊？”

“没什么，没什么。”我慌忙摆手，我的秘密现在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过那地方我确实跟先生云游时到过。那里还有一条图上没有的小路，通子午谷。”

“我明白了，他会走那里，奇袭长安！”莲子的眼眸闪出了亮光。

我望着同我一样喜欢纸上谈兵的莲子，摇头道：“他行事素来极谨慎，不会走子午谷，只会走祁山大路。”

“我已经联络江湖上的朋友沿途暗中保护小姐，但还是要小心啊。”

我踮起脚尖转了一圈，展颜笑道：“别的不会，逃命的功夫我可好得很。”

祁山。密林中没有了洛阳的暑气，山风伴着隐约可闻的鸟鸣猿啼，好不幽深凉爽，可我丝毫没有避暑游山的那份清闲。尽管指尖流泻的琴音如清流淙淙穿过林木，也如雾影氤氲盘桓在山间，那只是我在竭力排除心中的一切念想、克制思绪的产物。

一身黑色轻纱，镶着银线的黑丝巾掩着鼻梁以下，只用一支明珠钗挽起一头青丝。这样的打扮看得出性别，却看不出年岁与来历。

三天了，我不眠不休地在视角极佳的山道折弯处守了三天，山下的道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如果莲子在身旁定要聒噪了。可是以多年对那个人的研习，我的自信此刻未减半分。

要对付一个以冷静著称的对手，至少要做到与他一样冷静。

而让我自认配得上做他对手的底气，来自我正弹奏的琴曲。这首曲子不比周瑜《长河吟》那么有名，它的妙处恰恰在于无名。它名为《天命》，是水镜先生所作的特长琴曲。先生曾对我言，《天命》由四章组成，他只弹给配得上听这曲子的人，前三乐章分别传给庞士元、徐元直、诸葛孔明，第四章原想留给一位故交，却改了主意。没料想先生最后一次见我时，竟把四乐章一并弹给我听。我当时得寸进尺地问先生，既认我这个关门弟子，何不把第四章传授于我。先生摇头长叹一声，捻着胡须道：“那章作得不好，须再改改。”经不住莫名其妙的我再三追问、软磨硬泡，先生才笑着对我说道：“也罢，你替为师改改，日后好为那人弹奏。”

“那人是谁？第四乐章的主人么？”

先生点点头，却不再说话。

“弟子一定好好琢磨，代先生传授给他。”我在兵法政略上颇有自知之明，但在琴艺和清谈上是绝不含糊的。

先生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抬起头望望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喃喃道：“天命可违乎？可乎？不可乎？”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先生和他的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