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题记：自古君王多薄情，当时冰心窃幽昧。西风催令容颜老，一寸相思一寸灰。

楔子：建安十三年八月，荆州牧刘表病逝。此后其子刘琮因内外挟持，献荆州于曹操。曹操欲灭刘备于当阳，被刘表次子刘琦救于江津渡。刘备携民渡江，逃至夏口。

    在夏口安顿后的当日深夜，有一个人没有因连日奔波的困乏而早早入睡。此时此刻，他的房内灯火通明。

    这人正是刚刚逃离曹操虎爪的刘备。

刘备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地图，紧抿着唇，目光深邃，似乎陷入了沉思。身后，烛火的亮光投射过来，将他的面庞反衬在阴暗之中。

他身着灰色的中衣，头发随意系着，脊梁挺得笔直，显得本来不算高的他身姿挺阔。浓眉高挑,两眼如炬。方正的下巴上，浓密的胡须随风飘曳着。岁月令他宽阔的额上爬了几道皱纹，却更添得他几分隐隐的贵气。

案上，散着几星点黑色灰烬。这灰烬在几分钟前，还是一块白色的绢布，被刘备从衣襟内取出，铺开，与他新拜请不久的军师诸葛亮一同观览。荆州牧刘景升逝世前写在衣襟内的密宗，赫然呈现在眼前，将这沉醉的夜色渲染的愈加撩拨人心。

    “...曾至益州，与刘季玉宴席之隙，偶遇益州别驾张永年。此人邀我至僻静处，拿出西川防务地图一张。上绘有西川主要州郡的攻防部署、关隘工事、山野小道等等，细致入微。当时视此人卖主求荣，颇为鄙夷，拂袖而去。至今临终想起依旧不悔，我生平最怕战事，只保太平。然玄德志在天下，若能够得此地图，则天下一半之疆土，尽归囊中...”

第一章 七月流火 刘琦

    建安十三年，夏末秋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炎炎的烈日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逞威风了。即便是夏口这样以酷热闻名之地，一旦过了七月，到了中秋，夜里便一天凉甚一天。妇女们纷纷开始缝制过冬的寒衣，为一家老幼、为远在沙场不知何年可归的丈夫们。

    皓月当空，夏水泱泱，只闻万户捣衣声，哪知千里相思苦。如果战争的初衷不是罪恶，那么这连绵的烽火为何烧个不休？

刘琦府。安静的院落里，桂花飘香，几句叹息声传出，吹落了几瓣儿金色。刘琦门下一名说客坐在下座，手里捧着一盏菊花茶，与上座的刘琦谈着此刻的天下纷争。说着说着，谈到战争令百姓流离失所、夫妻分散两地，刘琦几次红了眼眶，清秀的脸上满是哀伤。

门客捏着杯盏，打量着他，忽地转了话题：“我看刘玄德这个人，看似忠厚，其实十分奸诈。”

刘琦正兀自沉浸在悲伤中，听到这么一句唐突，不禁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那名门客清了清嗓子，“您宅心仁厚，能够与天下黎民苍生之苦感同身受。可刘备却视生命为草芥。作为这场乱战中一名奋战经年、却仍然四处漂泊无所依托的皇室后裔，他一直在蓄势待发，力争天下呐！你知道吗？当阳之战，刘备对于糜夫人的死只有淡淡三个字：‘厚葬之。’可见其心如石头般冷酷。”

“够了！”刘琦苍白的脸上染过一丝红晕，清秀的眉毛微微皱起。他开口，语气含着薄怒，“我说过很多次，不允许在我的地盘议论刘皇叔的不是。”杯盏重重掷于桌上，里面的水微微溅出。

刘琦朝虚空拱拱手，满怀敬意地说，“刘皇叔抛妻弃子，全部是为了新野百姓。舍小家成大家，此为何等壮烈之举！我父亲在世之时，常念刘皇叔德高望重，我也亲自见到，他为了不违反伦理纲常，几次拒绝我父亲的荆州重托。”

他说着，明亮无邪的眼睛里带了一丝沉重，将手放到膝上，叹一口气：“哎。如果当初刘皇叔能够做荆州牧，就好了。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门客暗自摇摇头：羸弱之主呐，没有进取心，只想着依赖别人，跟着他不会有出息。他站起身，朝刘琦躬身一拜，脸上淡淡的：“刘公子，我跟着您几年，受到许多恩惠，如今既然扯破了脸皮，再呆下去也只会惹您不快。就此拜别！”

刘琦只懒懒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这两年，宾客来来去去，已经见惯了。都是战争之祸，不怪他们。

门客走到门口，想想终究有些不忍。他回过头看着刘琦，叹一口气说：“刘备野心勃勃，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成为他的铺路之石。”

啪——刘琦猛地站起，将茶盏摔在门客脚下，脸颊气的通红：“来人！将这个妄言之徒给我——”门外的侍卫立刻拦住了门客的去路。门客闭目暗自念道：对，将我拿下。快说呀！

沉静几秒后，刘琦软糯的声音响起：“算了，让他去吧。”侍卫移开长矛，放门客出门。门客摇着头苦笑一声，一甩衣袖，黯然离去。

屋里，刘琦走到那个被他摔碎的茶杯边，拾起一片碎瓷，放在手心看着。此时，门外侍卫进来报，说是诸葛亮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刘琦抬头，微笑起来：“原来是孔明先生，快请进！”

清雅的声音响起，有如清风吹到：“刘公子，亮来打扰你了。”随之走进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

刘琦一双眼睛忍不住在诸葛亮身上打量起来。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薄绸广袖单衣，外罩一层白色素绢浅透长衫，腰左侧处别着常带的一枚玉佩。清净的服饰颜色衬得他愈加发色如墨，面色如玉，双眸如星。清风吹过，衣袂飞起，下颌几缕柔软的清须微微飘动，翩然宛如神仙之姿。

刘琦一时竟看呆了，眼睛也不眨一下。诸葛亮见他如此，略微一笑，有点尴尬地咳了一下，唤道：“刘公子？”

刘琦回过神，红着脸，摸着后脑勺说：“孔明先生。您一定是有什么事找我对吗？”

诸葛亮手持羽扇做了个揖，恭敬说：“倒也不是。刘公子珍藏有奇书百本，上回有所略揽，十分向往呐。只可惜当时新野正值战争，没能仔细饱览，如今想要看时，却飘落至此。实在是可惜！”

“哈哈！这有何难。”刘琦得意的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先生原来是想看书，那还不容易？请移步后院，仔细观赏便是。”
   孔明高兴地问：“哦？公子难道将藏书运往了此处？”

刘琦笑着说：“这可都是宝贝，当然丢不得。我猜想藏书楼必遇焚烧。所以一直命百名精兵押车携带着呢！”

孔明哈哈笑道：“甚好，甚好！快请前面带路。”

香炉里，轻烟冉冉升起，诸葛亮从架上环视了一遍，随意取了一捆竹简，便端坐于案前，认真翻阅起来。他见刘琦在一边看着自己，便与他攀谈了一会儿兵法。

谈了一会儿，诸葛亮身子往后靠了靠，拨弄着扇坠儿，云淡风轻地随口问道：“方才听闻刘公子与门客似乎争吵起来，亮惭愧，不巧听得几句，似乎和我家主公有关？”

刘琦忙摆手，辩解说：“您别误会。我可绝对没有对刘皇叔起异心。”

“刘公子不要紧张，亮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诸葛亮笑着，眼里涌起些伤感来，“只不过我主公为黎民苍生，导致孑然流离至此，却要受到这些流言蜚语的毁谤。人言可畏啊！”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些流言继续传下去的。明日我就宣布，解散我幕下所有宾客。”刘琦鼓着脸，眼睛亮亮的。

“这怎么可以？”诸葛亮微微欠身欲起来，却被刘琦按住，有些黯然：“反正...也没剩几个了。让他们另寻出路吧。”

“那就难为刘公子了。”诸葛亮坐下，摇着羽扇，一双凤眼微笑看向刘琦：“刘公子，可曾听说过龙兰阵法？”

     刘琦如痴如醉地听他讲解阵法，之后又请教了几个兵法问题，便称离去了，诸葛亮嘱咐他不用派人给自己送食，刘琦点头，将门带上。

     片刻后，书房陷入了沉寂。诸葛亮又看了一会儿，便从竹简上移开目光——这本兵法，他幼年之时便可以倒背如流了。

他再次起身来到书架处，目光有些沉重：不知道这里，能否为主公寻到那张西川防务地图的复本？虽然明知这个希望十分渺茫，但是诸葛亮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修长的手指在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与绢帛上划过，指尖逐渐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可他不知疲倦地继续寻找着，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竹简轻碰的清脆的答答声。昏暗的烛火照在诸葛亮身上，将他玉立的身姿投射在墙面，拉出修长的影子。

夤夜，月亮斜挂在东方的天空，沉沉地睡着了。一串脚步声忽然将她惊醒。院落里，石子路上，诸葛亮拖着疲倦的身子，匆匆往屋里赶去。他远远望见刘备屋子的窗纸上，灯火依旧明亮跳跃着。

诸葛亮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屋里面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正守在烛火边，撑着头打盹。听闻推门声，男子立刻睁开眼抬头看过来。

“主公。”诸葛亮轻唤一声，合上门，插好门阀，端坐到刘备对面，恭敬作揖，抬起头来。刘备见他还未张口，眼神便黯了黯，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果然诸葛亮轻蹙起眉，嘴里轻叹：“主公，如亮所说，果然...不好找。”

刘备点点头，嗯了一声。他眯起眼睛望着烛火，抿了抿嘴唇说：“张永年真是谨慎之至，深藏不露。抛开地图不说，如果能够得到此人，为我所用，那该有多好。只可惜，他远在益州，上又有明主。可惜，可惜。”刘备连说了几个‘可惜’，拳头在茶几上轻敲着。
    诸葛亮摇起羽扇，低头寻思片刻，说：“要想得到此人，倒也不至于难于登天。刘璋并非明主，张松也非清泉之流。只要利用这一点，便可达到目的。不过，这虽然是今后长远之计中至关重要的一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与东吴联盟...呃,主公？”

刘备捏住诸葛亮放在案上的手，看那指尖上面的红肿，轻抚着问：“这是又被烛火烫着了吧，疼吗。”

诸葛亮抽回手，说：“不疼。多谢主公关心。”说完微微一笑。

刘备见诸葛亮虽劳累一夜，依旧神采奕奕，微笑时红唇星眸，顾盼生姿，风流俊逸。默默赞叹的同时，又羡慕起他的年轻来。

翌日晌午，刘备正与诸葛亮、刘琦等在堂内攀谈，门外一名小卒进来禀报，说是东吴鲁肃求见，现在江边蔚然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