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又来了。

下颌微低，收敛了逼人的气势，一派温文儒雅。

他向我行礼，唤道：殿下。透着一种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谦卑。只因此人看着文弱书生一个，实际相当彪悍彪悍，几下子把一干文臣武将制得服服帖帖。且不说向来随性的宪和在他面前都坐得端端正正，连豪迈得能抄刀砍人的孝直都对他恭敬得紧。

他们告诉我，他是军师将军诸葛亮。

我当时应了声，做出心中有数的样子。在他们面前，我对他也一副心无芥蒂、相熟已久的模样。但是只有他和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他是谁。

似乎就是在某一天，我突然忘记了很多东西。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汉中之战，忘了多年来一起血里来火里去的兄弟，也忘了他。

翼德先急了，成天拽着我到处跑、跟我说以前的事儿，云长就在旁边一会儿插两句一会儿又捋着胡子摇头叹气。你说仨人加起来都一百五十多岁了，其实挺丢人的，但心里热得很。人生不过几十年，当你五十多岁的时候发现自己有几个风风雨雨三十年的兄弟，就会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遭。

孝直则是后来人，入川以后。性格豪爽、直来直去，得知我失忆以后，拎着一壶酒在案边一放，然后语调沉沉地说着我入川后的事迹，说两句干一杯。我确实对他毫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亲切感。喝到醉眼朦胧时，他把酒碗重重一放，望着我，似是要哭的样儿，道：主公真明主。

渐渐地，我开始想起来，我是汉中王刘备，想起了几乎所有的人和事，这一段失忆的日子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如旧。

除了一个人。

诸葛亮。诸葛孔明。

宪和说他是我的军师。我问他诸葛亮是谁的时候，他瞪着我半天没反应过来，似乎觉得我就算把全天下都忘了也不可能忘记诸葛孔明。但我偏偏忘了。直到最后我想起了所有人，就是想不起来他。

确定我不是装傻，宪和叹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整体意思就是，倘若不是诸葛孔明，我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猫着呢，更说不定早一命归西。

当然，倘若不是我，诸葛亮肯定还在隆中养他的仙鹤种他的地。

换句话说，无论是他于我或我于他，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不可替代。如鱼如水。

我很想相信。

但当诸葛孔明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感觉只有陌生。甚至连于关张、孝直这般若有似无的熟悉感都分毫不存。他也不曾跟我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过去，不曾为当时对周围的一切十分茫然的我提供一个支点，只是一心扑在政事上，近乎偏执地透支着自己。不仅如此，据说连我的饮食用药他都一一过问，精心调配。

也多亏了他，这段日子无论军中还是朝中都有条不紊。

但我没有一丝感激，或是一丝感动。似乎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最初听人说起他的时候我有点儿埋怨，虽说我在病中、他得担起担子来，但至于连见我一面儿的时间都没有么？而真正见到时，心中又平淡了，觉得其实不见也罢，因为我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说来奇怪。这位军师将军该是位给人印象颇深的人物。

清秀的眉眼，儒雅的风度，挺直的脊背，往那儿一站，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个本该离我最近的人，是在我出事之后第五天、所有前来探视的亲疏远近都散去后的一个半浓不淡的夜独自前来的。

他做足了礼仪，近乎谦卑地在我面前叩首，道：殿下。

没有别的，他来这么一趟，只为送几本奏章。

说不上是恼怒还是别的，在他转身告退时，我心头火起、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他、抵在墙上，俨然演练多次。寒潭般的双眼掠过一丝错愕，然后转瞬黯淡下去。那一瞬的火儿没了，我顿觉动作不自在起来。再怎么说人家也没招你惹你，一上来就摆出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吓唬谁呢？

他也没动作，我尴尬地咳了咳，避开他的眼神。

“……诸葛孔明？”

他垂下目光，“臣在。”

而后相顾无言。

隐约感觉到他朝服广袖下手指收紧。愤怒？紧张？或是说，他其实十分抵触如此过度的肢体接触，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自我压抑地沉默着。……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近的距离，这个人身上淡淡的茶香苦得哽在喉头，他看着我而我却不敢看他。

因为我没有一个过去作为支点来证明我和他之间的某种联系是否真的存在。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个人真的对我如此重要，为什么我偏偏记不起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等到回答，我放开手转过身。他虽不是弱不禁风，但到底书生一个，倚强凌弱的事儿不是我干得出来的。

他站定半刻，一言不发地行礼告退。

时隔几个月，他越发从容，而我那帮兄弟与臣子也几乎要淡忘我曾经失忆。我跟他的相处也越来越自然，当真是如鱼得水，要多和谐有多和谐。

但是我知道，他也知道，只有关于他的事儿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就好像我的过往完全剔除了这么一个人——或不如说，现在的诸葛孔明是凭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么突兀得不合情理，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刺眼。当初的我要怎样固执才能把这个这么年轻的人提到军师将军的位置上？

所谓的默契不过是他察言观色外加顺从退让造成的假象，所谓的亲密也不过是唯一的那么点儿默契。我不能让把心寄托在我身上的兄弟再揪心一遭。

因此，只要退到两人独处时，气氛又变得不冷不热。说来也是，这人比我小二十岁，却比我还像个严肃的老头子，虽不罗嗦，但来来回回都是军政盐铁，一点儿多余话也无，就算前来自荐的贤士也没这么惜字如金。

他是个好下属，也仅此而已。

一度怀疑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因为他在我面前那叫一个百依百顺，直到我那一天晚上。

毕竟，对于一个纯粹的好下属，我是不会有冲动的，各种意义上的冲动。

二

有一个人，我到现在不知道他真名姓甚名谁，出现时自称姓徐，毛遂自荐而来。对于这样的人我自然得亲自见见，倒不是为了明主的名声，只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来客不卑不亢、侃侃而谈，颇有些游侠之风，让我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徐元直。

但实在可惜。手上有厚茧，虎口有菱形痕迹，应该是擅用匕首或短剑；举杯时另一只手始终压在案下，蓄势待发。

刺客。

得出这个结论，我在心里叹息一声。

他真的是个人才。但倘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就在这时，那个人出现了。

军师将军出现得比较突兀，没有预兆也没有通报。尽管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依旧给人带来无形的威压，但我一瞬就捕捉到了他的气息微乱。

他向我行礼，而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来客，并不说话。

“此人可为先生之副。”

我笑了笑，依旧喝我的茶。自然地懒散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终于，他不再望向来客，而是转向我，那逼人的压力和俯视的眼神收敛为低眉顺眼伴淡淡微笑，微笑着听我不住地给来客戴高帽子。

其实我挺想看他的反应，嫉妒、危机感或是别的，然而他只是时不时点头附和，很快我就感到无趣了。

这人真没意思，忒没意思。

或许是老天有意要证明什么，刚这么一想，来客便突然发难。

我发现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已不再年轻，要徒手制住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并不容易。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我后退两步闪开短剑，已然比三五年前要迟缓得多，剑就挂在五步之外，但我因为太过自信，从来没想到要去拿。现在区区五步顿时变成了遥远无比的距离，丈量着生与死。

但这才刚刚开始，诸葛孔明的出现让刺客的动作出现了难以觉察的慌乱，我已确定了我仍胜券在握。就在思索的短短一瞬，划破骨膜的寒意裂空而来。

突然，雪亮的冷光划开一道弧，耳边“铛”得一声金属碰撞响。刺客始料未及，竟被狼狈地后退了几步。

我眨眨眼。

只见那个文弱书生——军师将军——他一个转身抽出挂在墙上的剑，相当流畅地挡开敌人。

——这人竟能逼得职业刺客连退几步？

不不，这小子竟然会用剑？

会是会，但生疏了。我如是想。以前可能是个好手，但起码有好些年没碰过剑了。刺客反应过来以后，狠劲儿涌上头，近乎疯狂地扑来。这下子可不是那二把刀能应付得了，然而刺客动作太快。只一刹那，血已溅开。

……说不震惊，纯属扯淡。

神魂未定的竟然是刺客，正满眼难以置信地按住受伤的肩膀连连后退。我暗道一声漂亮。没错，彼时我只觉无论剑术还是人，都相当漂亮。他神情依旧清清淡淡，除了眼神陡然锋芒毕露。

——从未想到会在这双眼睛里看到杀意。

锋冷彻骨……惊心动魄。

而后我眉一皱，几步上前硬扳下剑。

退下。

我推开他，无声道。我知道他听见了。把剑拿在手里，真正是气定神闲地望向刺客。军旅多年，没有什么比手中有剑让我觉得更踏实。

“逃吧，你不是我对手。”

我淡淡地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从对坐畅谈变成刀剑相见，但却都在掌控之内。从短剑的反光来看，剑上并没有淬毒。或许刺客也是一个跟我一样对自己非常自信的家伙。

两个同样自信的人碰到一起，就必须有一方退让。

刺客眼中透出了不可思议，看了看我又扫了孔明一眼，终于咬咬牙跳窗逃了。逃不逃得掉，问天看命吧。侍卫赶到了只看到一室狼籍，我是说了句叫医生便摆摆手让他们全部退出去。

都在掌控之内，除了他。心中轻叹一声，转身。

诸葛孔明受了伤。在肋下，不浅。

只有在危机过去的时候，我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顺着刚刚刺客的目光，我蓦地意识到并不是他剑术不精才受伤，而是因为他一直挡在我前面。或许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所以不惜以身作饵予敌以重创。

这个认知让我感动之余又哭笑不得，几乎要催生出恼怒来。一个书生兀自挡在一个虽年迈但好歹戎马大半生的男人面前，那么自信自我，认定我没了他不行。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云淡风轻一样，表面上是顺从和百般为我着想，实际全然忽略我的感受。这大概就是太聪明的读书人太自以为是的体现。

不自觉地，脑中又浮现出那杀意凌冽的眼神。

漂亮得动人心魄。

我转过身，正见这人硬撑着墙站起来。他低着头艰难地喘息，左手用力压着伤口，血还是不住地涌出来。他站得很勉强，靠着墙都摇摇欲坠。脸色惨白，骄傲如斯。

没扶他，我知道他肯定会拒绝。

突然觉得再认识一回也不错。

至少现在我发现，诸葛孔明并不是个无趣的人。

“你知道他是刺客。”

我稍稍俯下身，道。以军师将军的身高，要俯视他还当真机会难得。

他倏尔抬起目光直视着我，下一刻淡淡掩去。

“猜测而已。”

我只是微笑，借着要搀扶施力按在他伤处。他登时吃痛、膝盖一软。我自然不会让他摔倒，就是揽上腰才觉得这跟当年哄小妹的动作分毫不差，不知该作何感想。

“孤并未打算追究你欺瞒。”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顺手拍拍他的背，“不过在我面前，用不着你拔剑。”

说完把他按回榻上，动作当然谈不上有多温柔。医生来了又让我轰走了，留下绷带和伤药供我自己动手。到底他也救了我一遭。——不过，他为什么不佩剑呢？

这时我发现——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但不是喜悦——至少不完全是喜悦。

不管是之前哪句话不经意触动了他，此时的军师将军放松或说放弃了全部的戒备，任由我上下其手。只是那双眼睛一直望着我，不辨其中意味几许。

几个月来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忽觉这人身上特有的茶香苦涩得直入肺腑。

第二天跟宪和提起这事儿，他眨嘛眨眼：“主公忘了？军师将军以前是佩剑的，那两下子不比元直差。后来到了荆州，不知怎的就见他宝剑换作羽扇，倒真成彻彻底底的书生了。”

——那一刻突然觉得，我大概真的忘了什么。

确实很萌啊，萌得人心痒痒！我会告诉你军师忍着什么都不解释然后被扔墙上露出那啥（哪啥？！）的眼神最让人兴奋了吗！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