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爹……父皇？”我生疏的改口，呼唤着前方的人。

爹爹转过身，看着我，一言不发，夕阳如血的余晖将他罩住，使我不能看清他的脸。然后他走过来，俯身将我抱起，走到城墙之巅。

“斗儿……”

我有些惊讶，爹爹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的口气唤过我，我开心的趴到他怀里。而他，则侧着身子，让我面对城墙下的一切——那里，是美丽的长安。

城墙好高好高，都看不清城下的人，那些人都好像小蚂蚁在爬。我看的高兴，转过身想指给爹爹瞧。可是一回头，却看到爹爹红着眼圈，看向夕阳下的城池。

“爹爹，你哭了。”好奇怪啊，我伸过小手，学着娘的样子帮爹爹揩去眼角渗出的泪水——爹爹都是大人了。娘不是说小孩儿长大了，就不能再哭鼻子了么？

“斗儿，你看现在的长安城，多美啊。”爹爹像个哭鼻子的孩儿一样拖着颤音儿跟我说。我揪揪他的小胡子，想要逗他开心，又朝他怀里钻了钻，“是啊是啊，好漂亮，漂亮的…呃…像朵花儿一样！”

果然，爹爹笑了，只是不像开心的笑。“爹爹，你笑起来，和斗儿被先生打手板儿了一样。”

“嗯？”

“就是想哭啊，但斗儿不敢得罪先生，只好装着笑。”想起先生，我扁扁嘴，摸了摸前日被打痛了的手心儿，“这个先生好厉害，不如诸葛先生好……不过诸葛先生死了。”

“诸葛……先生”爹爹低下头，喃喃的重复着诸葛先生的名字。

蓦然间，我手上一凉，有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爹爹，下雨了。”我摇摇他的肩，好半天，他才又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泪水。我吓了一跳，不敢再多一句嘴——爹爹怎么了？

“斗儿，记着诸葛先生的好，一定要记着！”爹爹颤抖着开口，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淌下，一点一点湿透他的前襟。我怯生生的应了，看见爹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然后他将我放下，叫我下城墙去和别的孩儿玩。我赶紧跑开，跑开几步，又回过头去看。

我看见爹爹面对的即将黑下去的天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斗耀眼夺目——娘教过我的，那时北辰，永远不落的北辰。

这时候，我听见了伙伴儿的呼唤，我高兴的答应着，“噔噔噔”奔着向城下跑去。

【二】

这几日，父亲病了，倒不是什么重病，只是父亲自三年前入主长安扫除六合之后，身体一直欠佳。这一次，小小的风寒，却已叫父亲在病塌上躺了旬月。

“父亲？”我放下药盏，轻声将父亲唤醒。我牵过引枕垫在他腰后，扶他做起用药。

看着父亲就着我的手饮尽药汁，我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坐在了父亲的榻边。

“父亲，孩儿一直有一事不明。”我拉过父亲早已褶皱的手，温暖着这份冰凉。

“公嗣，你说。”父亲闭着眼，有气无力的回答，竟如厌倦了世事一般。

“父亲，仅仅是伤寒小疾，您为何断了生念？”说到此，我不禁有些心急，握紧了父亲的手，入手的只有冰凉。

父亲诧异的睁开眼看我，眸子里是难得的清明。良久，方才从干裂的唇中发出声音。“公嗣，你真是大了……朕还有何放心不下？”言罢，竟闭上了双眼，好像临终时无可留恋的放手。

“父亲！”我几乎是跳起来，垂手立在他身边，却看见了他眼角渗出的丝丝泪水。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这一次的眼泪，一如长安城上那样的绝望。我明白，那可能是父亲生命里唯一的痛，刻骨铭心。我毫无办法，默默地退出了父亲的寝宫。

可我并没有离开，我靠着寝宫的宫门坐着，看着天空繁星点点，直到月上中天。“若是诸葛先生尚在，定能劝得动父亲。”父亲当年叫我记着诸葛先生的好，我一直记到了今天。

蓦然，冷清的寝宫里响起了父亲带着绝望的声音，颤抖，凄凉。

“孔明……我明知是谁害了你，是谁……我想他死，我要他死！”

那微弱的声音雷电一般激的我浑身一震，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急急往下听。

“可你不让，你不让……”

“你……要我用他得天下……安天下……你好残忍”

“每次看到他……我都想要他死！……可我只能对着他笑，你让我对他笑……”

凄凉哀绝的声音在静夜回响，仿佛要将一世的痛苦倾泻一空。

余下的话，我不敢再听。原来，这才是诸葛先生的死因？

难怪，当年先生蹊跷的在阵前伤殁。难怪，父亲如此痛苦的不愿独生。

我怕了，真的害怕了，心头昏乱到气息不匀，悄声逃离了父亲的寝宫。

那一年，冬尽春来，父亲总算挺过来了。原因很简单，我送去了诸葛先生赠给我的羽扇——那柄他从不离身的羽扇。